裂缝(十一)

那是在一次华泰学生举办的小型艺术沙龙上。光线刻意调得晦暗,空气里浮动着咖啡因,和年轻知识分子特有的、略带亢奋的气息。

温赫贞,圈子里无人不晓的名字。

她很高挑、瘦长,脸上坠着细微的雀斑,耳上戴一对吸睛的大金圆环,看起来有一点混血,高眉深目的西方骨包了一张清丽柔和的东方皮,一头柔软的长卷金发被顶棕皮前进帽懒懒地压下。光滑的肌肤原来很白的,被刻意美黑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于是像极了一颗南洋热烈阳光下长出的饱满多汁的果实。

赫贞穿着大胆前卫的豹纹露背装,正被一群人簇拥着谈笑风生,举手投足带了些被宠坏的骄纵,却又因眼底那份不设防的真诚,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的目光几次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乙卯——这个华泰社交圈没有任何迹象,就突然地在最近兴起的新秀,很受一部分女女男男的欢迎。

乙卯没像别人那样围着自己转,参与余下的两三人专注讨论“麦克白之死”的话题:

“…麦克白的悲剧,是他自己愈发膨胀的野心侵蚀心灵的必然。堕落、谋杀、谎言、背叛,以至于死亡。这是他玩火自焚的宿命。”一名戴着细框眼镜的女生推了推眼镜,语气笃定。

“我倒觉得,是麦克白夫人那双‘洗不干净血迹的手’,以及女巫拥立麦克白为‘新王’的刺激,推着他走向深渊,”另一个女生反驳道,“没有她们的撺掇和协助,这位忠实的将军,未必会跨出弑君那样罪恶的一步。”

乙卯坐在她们的边缘上,白炽灯在她光洁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眼神愈发深邃。那头漂亮的黑发被她用蕾丝边的青提绿三角巾半扎着,米白麻开衫下是一件吊带的绿叶碎花裙,姿态松弛而不失优雅。

她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咖啡杯壁,眼神落在虚空某处,仿佛穿透了眼前激烈的辩论,又仿佛只是在欣赏窗外雨滴滑落的轨迹。

麦克白之死?呵,真是来对地方了。她早前读过原着,至今还心有余悸。她有时觉得这位主角太像自己了,又似乎不太像自己。她怕,她怕最终她也会迎来这样的结局。但,她,绝不会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的。一定不会。

这份游离的沉静,让她在几人喧闹的讨论中反而显得分外引人注目。

“乙卯,你怎幺看?”有人忽然点了她的名。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乙卯眼睫微擡,那点飘忽的神采瞬间收敛,换上一种恰到好处的专注。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像是在认真思考。这短暂的停顿,让她接下来的话显得更有分量。

“麦克白…与其说是被野心或夫人吞噬,”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不如说是由因推果。他杀了邓肯,踏上了那条无法回头的血路,从此每一步,都只是在那条名为‘恐惧’的荆棘路上,跌跌撞撞地奔向注定的毁灭。‘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他的死,不是惩罚,是解脱。”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莎翁最残酷的地方,是让他在死前,悲恸地看清了这场闹剧的全貌——生命不过是一个愚钝无知者所讲述的故事,充满喧哗与骚动,以及没有意义的愤怒。”

这番剖析,角度不算全新,甚至带着点教科书式的精准,但那股好像亲身经历过权力倾轧的、洞悉人性幽暗的冷峻,令这几人相继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众目睽睽下,一个身影翩然走来,就在乙卯的不远处坐下,带一阵混合着昂贵香水的风。是温赫贞。

“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温赫贞开口,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磁性,目光灼灼地盯着乙卯,“挺有意思。不过,我觉得你们漏掉了一点。”

她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只准备扑击的猎豹,“麦克白临死前喊的那句‘人生不过是步履蹒跚的暗影,可怜之人趾高气昂行走于舞台之上,终其一生庸人自扰,在那之后再也无人问津’——他把自己也骂进去了。他看清了这场‘闹剧’的荒谬,但最荒谬的是,他明知道自己是个‘可怜的庸人’,却还得把这出充满血腥味的烂戏演到落幕,这不是更绝望吗?连自我欺骗的资格都没了。”

这样的一个观点,带有温赫贞惯来的率性风格,而且霎时间将这番讨论引向了一个更尖锐、也更虚无的层面——彻底的自我认知带来的毁灭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这次是在温赫贞和乙卯之间来回扫视。

乙卯迎上温赫贞带着挑战意味的目光,没有退缩。她端起咖啡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从容。放下杯子时,她的眼神已经沉淀下来,像深潭的水。

“嗯,你说得很对,”乙卯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彻底的清醒,往往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麦克白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庸人’身份,却再无力挣脱权力赋予他的枷锁。这才是莎翁赋予这位自视甚高的枭人最深的嘲弄——赋予他清醒,只为让他更清晰地品尝自己酿造的苦果,看着他如何在清醒中癫狂,用惨无人道的暴政走向自己命途的终结。”

阿卯的回答没有反驳,而是精准地抓住了赫贞观点的核心,并将其深入,显出一股很迷人的、沉着的、游刃有余的味道。

温赫贞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里面充满了纯粹的、被智慧碰撞点燃的兴趣火花。她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精彩!乙卯是吧?我是温赫贞,幸会。”

“阿…温小姐,真是久仰大名了。”

“沙龙结束后,一起吃个饭?我对你脑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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