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光线被他结实的身体挡掉了大半，我只能看清一个高大的轮廓，以及轮廓边缘被客厅昏暗光线勾勒出的、贲张的肌肉线条。他穿着一条灰色的运动短裤，裤腿很短，露出大半截古铜色、肌肉分明的大腿。上身是一件紧身的黑色背心，布料被胸肌和肩胛撑得紧绷，腋下的部分有些深色的汗渍。一股混合着汗味和某种运动香水——也许是止汗露——的气味，随着他推门的动作涌了进来，瞬间压过了房间里原本的陈旧气味。
“哟，真定了啊？”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打量猎物的笑意。他往前迈了一步，整个房间似乎都显得更拥挤了。我看清了他的脸。寸头，五官硬朗，眉毛很浓，眼睛不算大，但看人时目光很直接，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他的视线先在我脸上扫过，那感觉像被粗糙的砂纸擦了一下，然后立刻、牢牢地钉在了我身后的张悦身上。
张悦抓着我胳膊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啊，对，刚签了合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干涩一些。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背，但这个动作在他面前显得有点可笑。他至少比我高半个头，肩膀宽我一圈有余。周杰那句“身体棒得很”此刻有了无比具体的形象。
“欢迎欢迎！”他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挺白的牙齿，但笑容里总有点别的意味。他朝我们伸出手，手掌很大，指关节粗壮，手背上青筋凸起。“王浩，住次卧，在健身房干活。”他的手很有力，握得我指骨有点发疼。松开我之后，他的手转向张悦。“这位就是弟妹吧？真水灵。”
张悦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指尖刚碰到他的手掌，就被他整个握住。他没有立刻松开，而是用拇指似乎无意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时间很短，但足够让我和张悦都清晰地感觉到。
“你、你好，我叫张悦。”张悦飞快地抽回手，脸已经红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张悦，好名字。”王浩点点头，目光依旧在她脸上、身上流连，那眼神像是能穿透衣服。“以后就是室友了，有啥事吱声，浩哥罩着你们。”他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背心下的肌肉跟着颤动。
“浩子，别堵着门，让新室友出来透透气。”另一个声音从客厅传来，语调平稳，声音不高，但有种让人不自觉去听的清晰感。
王浩嘿了一声，侧身让开。“出来认识认识，这位是刘洋，咱们这儿的‘文化人’。”
我和张悦走出主卧，来到客厅。沙发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他穿着浅灰色的棉质长裤，一件质地看起来很好的藏青色POLO衫，袖子挽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块表盘简洁的金属手表，我不认识牌子，但感觉不便宜。他坐姿很放松，背靠着沙发，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拿着一本硬壳的英文杂志，刚才似乎正在看。听到我们出来，他才不紧不慢地把杂志合上，放在膝盖上，擡起头。
他的脸很干净，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但眼神很静，看人时带着一种缓慢的审视，不像王浩那样具有直接的侵略性，却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的五官清秀，甚至有点书卷气，但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又透着一股疏离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冷静。
“刘洋。”他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并没有站起来。“听周哥说了，欢迎。主卧带独卫，你们选得不错，私密性好。”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稳，没有太多情绪起伏，用词准确。
“谢谢，以后请多关照。”我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面对刘洋，那种不适感和面对王浩时不同。王浩是物理上的压迫，刘洋则更像一种心理上的、阶层上的隐约落差。他看起来和我们年纪相差不大，但那种从容和隐隐的优越感，是还在为房租发愁的学生难以具备的。
“这位是张悦。”我又介绍了一遍。
刘洋的目光转向张悦，同样是一种审视，但比王浩含蓄得多。他的视线在张悦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礼貌地移开，点了点头。“你好。”他的反应很平淡，甚至有些冷淡，但这反而让张悦似乎松了口气，小声回了句“你好”。
“还有个哥们儿呢？”王浩大嗓门问道，环顾四周。“朱鹏！死哪儿去了？新室友来了，滚出来见人！”
次卧旁边那扇一直紧闭的房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瘦削的身影挪了出来。他个子不高，有点驼背，头发油腻，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很厚。他穿着一件领口发黄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某个动漫角色，已经褪色模糊，下身是皱巴巴的格子睡裤。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们，尤其是张悦，视线只在地板和茶几之间游移。
“这、这是朱鹏。”王浩用拇指朝那边指了指，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随意，甚至是一丝轻蔑。“搞电脑的，天天窝屋里，不用管他。”
朱鹏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幺，但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睡裤的裤边，指尖能看到一些黑色的、像是键盘污垢的东西。
“都齐了。”刘洋重新拿起膝盖上的杂志，但没翻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硬壳封面。“以后一个屋檐下，互相行个方便。公共区域，”他扫了一眼杂乱的茶几和沙发，“轮流打扫，值日表我晚点贴冰箱上。水电燃气网费均摊，每月五号之前交给我。有问题吗？”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安排感。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细想，王浩就接话了：“听洋哥的就行，他脑子好使，账算得清楚。”这话听起来像是捧，但又有点别的味道。
“没、没问题。”我应道。张悦也轻轻摇了摇头。
“行。”刘洋站起身，他个子和王浩差不多高，但更瘦削修长。“我晚上约了人，先出去了。你们自便。”他拿起沙发扶手上搭着的一件薄外套，动作利落地穿上，又对王浩说：“浩子，看着点，别吓着新邻居。”这话听着像是提醒，但配上他平静无波的语气，更像是一种……默许？
王浩嘿嘿笑了两声，没接话。
刘洋朝我们略微一点头，径直走向门口，换上一双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休闲鞋，开门出去了。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让客厅里剩下的人之间，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洋哥就这样，事儿逼，但人不坏。”王浩一屁股坐在刚才刘洋坐的位置，沙发被他压得深深陷下去。他大大咧咧地岔开腿，短裤裤裆那里鼓鼓囊囊的一团，非常显眼。他拿起茶几上一罐喝了一半的啤酒，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你们学生？哪个学校的？”
“X大的。”我回答，拉着张悦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面料有种黏腻感。
“X大不错啊，妹子多。”王浩的目光又飘向张悦，“弟妹也是X大的？学啥的？”
“嗯，学会计的。”张悦低声回答，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
“会计好，细心。”王浩抹了把嘴，“以后缺钱了找浩哥，健身房办卡给你打折，或者……”他拖长了音调，眼神在张悦身上扫了一圈，“来当个前台，活儿轻松，还能看猛男锻炼，养眼。”他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声在客厅里回荡。
我感到一阵不舒服，但又不知道该怎幺反驳这种看似“玩笑”的话。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再说吧，她课挺多的。”
“课多没事，晚上来嘛。”王浩不以为意，又喝了一口酒。他的视线落在张悦并拢的腿上，她今天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牛仔短裤，不算特别短，但坐下后，大腿露出一大截，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很白。王浩的目光在那里停留的时间有点长。
朱鹏还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像个背景板，没人理他。他偷偷擡起眼，飞快地瞟了张悦的大腿一眼，又像被烫到一样立刻低下头，耳朵尖有点红。
“那啥，我们刚搬来，还得收拾一下房间。”我站起身，想结束这场令人窒息的对话。
“急啥，聊会儿呗。”王浩放下啤酒罐，“晚上一起吃饭？我请客，就当给你们接风了。楼下有家烧烤不错。”
“不用了不用了，太麻烦了。”张悦连忙摆手，也站了起来，躲到我身侧。“我们随便吃点就行，还得收拾。”
“哦，那行。”王浩也没坚持，耸耸肩。“那你们忙。浴室热水器有时候不太好使，要等一会儿。洗衣机在阳台，用之前清一下滤网，里面老有毛。”他说“毛”的时候，嘴角又咧了一下。
“好的，谢谢浩哥。”我拉着张悦，几乎是逃也似的往主卧走。
“对了，”王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隔音一般，晚上……动静小点哈。”说完，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张悦更是连脖子都红了。我们没回头，快步走回主卧，关上了门。门锁“咔哒”一声落下，但我知道，那薄薄的门板，根本挡不住外面那个充满汗味、啤酒味和赤裸目光的世界。
背靠着门，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还有张悦略显急促的呼吸。客厅里，王浩的笑声渐渐停了，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是他房门关上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是朱鹏那间房极其轻微的关门声。
客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遥远的市声，和这间屋子里挥之不去的、陈旧的气味。
“那个王浩……感觉好吓人。”张悦小声说，声音还有点颤。
“就是个粗人，别理他。”我安慰她，但心里也没底。刘洋看起来好相处些，但那种冷冰冰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同样让人不舒服。至于朱鹏……几乎像个影子。
我们开始收拾带来的行李。房间很小，东西不多，但收拾起来也花了些时间。铺上我们自己带来的床单被套，房间里那股陌生的气味被熟悉的、家里洗衣液的味道稍微冲淡了一些。但窗户必须开着，否则太闷，而开窗，外面楼道和别的房间的声音、气味，又会隐隐约约地飘进来。
收拾完，天已经擦黑。我们煮了两包带来的泡面，就着榨菜吃了。洗碗的时候，我去了公共厨房。厨房更乱，灶台上满是油垢，水槽里堆着没洗的碗筷，已经有些馊味。我草草洗了自己的碗，逃回房间。
晚上洗澡是个问题。张悦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去用公共卫生间。“主卧的卫生间……我有点怕，而且好像没热水。”她小声说。我知道她怕什幺，那个狭窄、角落有不明毛发、热水器陈旧的空间，在昏暗的夜色里确实让人心里发毛。
“我陪你去门口。”我说。
我们拿着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做贼一样溜出主卧。客厅没开灯，一片漆黑，只有从王浩和刘洋房门底下透出的一点光，以及朱鹏房间里隐约的电脑屏幕光。公共卫生间关着门，里面黑着。张悦快速闪了进去，反锁了门。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听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心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几扇紧闭的房门。王浩的房间里似乎有音乐声，低沉的鼓点。刘洋的房间静悄悄的。朱鹏的房门开着一道缝，里面电脑屏幕的光漏出来，在走廊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苍白的光带。我能感觉到，在那道门缝后面，可能有一双眼睛，正窥视着卫生间门口，窥视着站在这里的我。
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门锁响动，张悦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地出来，身上带着沐浴露的香气。她看到我还站在这里，明显松了口气。
我们迅速回到自己房间，再次锁好门。躺在新铺的床上，黑暗中，我们紧紧抱在一起。她的身体柔软，带着刚洗完澡的微凉和水汽。我亲吻她的额头，她的嘴唇，动作有些急切，像是要通过这种亲密的接触，来确认彼此的存在，来驱散这个陌生环境带来的所有不安和隐约的恐惧。
她的回应比平时更热烈一些，手臂紧紧环着我的脖子。当我们结合的时候，我听到床垫弹簧发出的、生涩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这声音让我猛地一僵，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怎幺了？”张悦喘息着问。
“声音……会不会太大？”我压低声音。
她也僵了一下。我们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外面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模糊的车声。但那种被聆听的想象，像一层冰冷的薄膜，隔在了我们火热的身体之间。
接下来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僵硬。高潮来得快而潦草，带着一种未尽兴的憋闷和更深的焦虑。结束后，我们躺在黑暗中，谁也没说话。身体还贴在一起，汗液黏腻，但心里却好像隔了一层什幺。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水渍污痕。耳朵极力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丝声响。王浩房间的音乐好像停了。刘洋那边依旧没声音。朱鹏……他的房间似乎一直有极其轻微的、鼠标点击的咔嗒声，断断续续，像黑暗中某种昆虫的啃噬。
在这个弥漫着他人气息和痕迹的盒子里，我和张悦紧紧依偎，却第一次感到一种冰冷的孤独，以及一种对即将展开的、未知的合租生活的、沉甸甸的预感。这预感没有具体形状，却像房间角落里那些扫不干净的灰尘和毛发一样，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