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公交车上有些刺眼。我划拉着那些租房信息,价格区间设定在每月一千五到两千,这个预算在城里只能勉强够到合租的边。手指停在一个标题上:“主卧带独卫,次卧招租,限学生或年轻上班族,环境好,室友易相处。” 配图是几张光线过曝、看起来还算整洁的房间照片。位置在城西一个老小区,离我和张悦的学校都有直达公交,不算近,但能接受。关键是价格,主卧一千八,押一付三。我算了算卡里的余额,父母刚打来这个月的生活费,加上之前攒下的一点,刚好够。
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张悦靠在我肩上,洗发水的香味,是她常用的那种花果调,甜丝丝的。“找到了吗?”她声音里带着点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之前租的那个单间到期了,房东儿子要结婚收回去自住,仓促之间,我们得找个新窝。
“这个,看着还行。”我把手机递给她看。
她接过,手指放大图片,仔细看着。“主卧带独卫……那挺好。次卧住的什幺人呀?”
“没说,只说了限年轻学生或上班族。”我顿了顿,补充道,“打电话问问?”
电话很快接通了,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点沙哑,语速很快,自称姓周,是房东。听说我们是学生情侣想租主卧,他语气更热络了些。“主卧带独卫,私密性好,你们小年轻方便。次卧现在住了三个小伙子,都是正经人,两个上班的,一个体校的,平时都挺安静,不闹腾。”他报了个地址,说现在就有空,可以过去看房。
挂了电话,我和张悦对视一眼。“三个男的?”她微微蹙眉。
“房东说都是正经人。”我重复着那句话,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且主卧有独立卫生间,我们关起门来就是自己的小天地。这个价格……很难找到更好的了。”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把脸埋回我肩窝。“嗯,听你的。”
那声音软软的,带着全然的信任,让我心里那点因为“三个男室友”而泛起的不安,被一种混合着责任感和隐隐膨胀的保护欲压了下去。我能给她更好的吗?至少这个房间,有独立的卫生间。
小区比想象中还要旧一些。墙皮是那种暗淡的黄色,不少地方剥落了,露出下面灰色的水泥。楼道里没有灯,白天也显得昏暗,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陈年的灰尘、潮湿的霉味,还有从各家各户门缝里渗出来的、难以辨别的饭菜气味。我们按照地址找到单元门,爬上五楼。楼梯台阶的边缘被磨得圆滑,扶手摸上去满是油腻的灰尘。
503的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里面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
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个子不高,微微发福,穿着一件有点皱的Polo衫,领子竖着。他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堆着笑,眼睛不大,看人时习惯性地先上下扫一遍。看到我身后的张悦时,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零点几秒。
“周先生?”我侧了侧身,下意识地想把张悦挡得更多一点。
“哎,对对,是我。林同学是吧?这位是……”他笑容可掬,让开身子。
“我女朋友,张悦。”
“哦,好好,快进来快进来。”周杰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顺手带上了门。关门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有点闷。
一股更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是空气不流通的闷浊,混合着隐约的烟味、汗味,还有一种……像是廉价空气清新剂试图掩盖什幺却失败后留下的甜腻怪味。客厅不算小,但显得很乱。一张厚重的玻璃茶几上摆满了东西:几个泡面桶,汤汁已经凝固成油汪汪的一圈;几个啤酒易拉罐东倒西歪;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有些明显是手卷的,烟灰洒得到处都是。沙发是那种老式的绒布沙发,颜色暗红,上面扔着几件颜色不明的衣服和一条卷起来的毛巾。地面是暗色的瓷砖,能看到清晰的鞋印和灰尘的纹路。
窗户开着,但外面是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光线吝啬地透进来一些,让整个客厅处于一种恒久的、灰扑扑的昏暗之中。
“有点乱,哈哈,小伙子们嘛,不太讲究。”周杰搓着手,语气随意,眼神却瞟着张悦的反应。“平时他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也就晚上回来睡个觉。主卧在里面,我带你们看看。”
他领着我们从客厅穿过。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时,我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游戏音效和一声含糊的国骂。另一扇门也关着,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健身用的护腕。还有一扇门开着一条缝,能看到里面更暗,堆着不少纸箱杂物。
“这间是次卧,住了两个人。”周杰指了指那扇挂着护腕的门。“旁边这间小的,住了另一个。开着的这个是储物间,放点大家的杂物。”他语速很快,介绍得像是在走过场。
主卧在走廊最里面。周杰掏出钥匙打开门。
房间比照片上看起来小一些,但确实带一个卫生间。一张双人床,床垫看起来还算厚实,上面光秃秃的没有铺任何东西。一个简易的衣柜,门关不严,有点歪斜。一张书桌,桌面上有深深浅浅的划痕和几个烫出来的黑点。墙壁是惨白色的,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片水渍晕开的黄印。唯一的好处是有一扇朝南的窗户,虽然外面视野一般,但至少光线充足些,灰尘在光柱里缓慢地飞舞。
独立卫生间更小,一个蹲坑,一个简易的淋浴花洒装在墙上,洗手池窄得只能放下一支牙膏。瓷砖缝隙是黑色的,角落里有几根蜷曲的、颜色深浅不一的毛发。热水器看起来很旧,外壳泛黄。
“怎幺样?这主卧独卫,私密性绝对好。”周杰靠在门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上,没点,只是用牙齿轻轻咬着过滤嘴,说话有点含糊。“你们小情侣,关起门来,想干嘛干嘛,外面听不见啥。”他说这话时,眼睛又瞟向张悦,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张悦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能感觉到她手指的力度。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更多的是对价格的妥协,以及对“独立空间”的渴望。这个房间确实破旧,气味难闻,室友情况不明,房东眼神让人不适。但它有独卫,门一关,就是我们俩的世界。在这个城市,以我们的经济能力,这似乎已经是需要抓住的“不错”的选择。
“另外三位室友……都是做什幺的?大概什幺时候在家?”我试图问得更清楚些。
“哦,一个在健身房当教练,体校刚毕业的,叫王浩,身体棒得很。”周杰说着,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我的身板,我下意识地挺了挺有些单薄的胸膛。“另一个在公司做文员,叫刘洋,听说家里条件不错,人挺斯文。还有一个,好像是在家搞什幺电脑的,不太出门,叫朱鹏吧?我也记不太清,反正都是年轻人,好相处。”
健身房教练,公司文员,家里搞电脑的。听起来似乎……还算正常?除了那个“身体棒得很”的描述让我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租金……一千八,押一付三,水电燃气网费均摊,对吧?”我确认道。
“对,合同我都准备好了。”周杰终于把烟点着了,深吸一口,烟雾喷吐出来,混入房间本就浑浊的空气里。“你们要是定下来,今天就能签。这房子抢手,主卧带独卫的可不多。”
我看向张悦,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她抿着嘴唇,又仔细看了看房间,目光在那片水渍墙皮和狭窄的卫生间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看向我,轻轻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依赖,有对未知环境的些许畏惧,也有一种“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的单纯。
“行,我们租了。”我说。声音落下的时候,心里那点不安似乎被强行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敲定事情的轻松,以及一种模糊的、开始憧憬两人独立小空间的微热。
“爽快!”周杰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合同在楼下我车里,我去拿。你们再看看,熟悉熟悉环境。”他把烟头在窗台上按灭(那里已经有好几个类似的焦痕),留下一个黑色的印子,然后转身出去了,拖鞋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张悦。窗外传来远处马路上模糊的车流声,还有不知哪家小孩的哭喊。阳光透过灰尘,照在光秃秃的床垫上。
“好像……是有点旧。”张悦小声说,走到窗边,用手指抹了一下窗台,指尖立刻黑了。
“嗯,但咱们收拾一下,铺上自己的床单被子,会好很多。”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头顶。“重点是独卫,方便。而且……贵一点的我们也租不起太久。”
她转过身,把头埋在我胸口,闷闷地“嗯”了一声。“我就是……有点怕和不认识的人合租,还是三个男的。”
“不怕,有我呢。”我搂紧她,闻着她发间的香味,试图驱散鼻尖那股混合的怪味。“我们平时就待在自己房间,少去客厅。锁好门。”
她在怀里轻轻点头。柔软的身体贴着我,让我心里那点因为经济拮据和陌生环境而产生的烦躁平息了不少。甚至,在这种略显破败和不确定的环境里,拥抱着她,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类似于“患难与共”的亲密感和占有欲。这是我的女朋友,我们要在这里开始一段新的同居生活。那些外面的、杂乱的因素,都是背景板。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门是普通的木门,看起来不算厚实。门锁是那种最简单的球形锁,我拧了一下,有些松动。卫生间的门更薄,磨砂玻璃的,影影绰绰。书桌的划痕很深,像是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反复刻划过。床垫的边缘有些泛黄,我用手按了按,弹簧发出细微的、生涩的吱呀声。
就在这时,外面客厅传来开门声,接着是一个洪亮的、带着笑意的男声:“周哥?有新房客来看房?”
然后是周杰的声音,似乎拿了合同回来:“定了定了,一对小情侣,租主卧。以后就是你们室友了,照顾着点啊!”
“哟,情侣啊?好事儿!”那个洪亮的声音更近了,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朝着主卧这边走来。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张悦也从我怀里擡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
脚步声停在主卧门口。虚掩的门被一只古铜色、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臂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几乎挡住了走廊里所有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