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着变卖身上最后一点首饰,搭上了一辆前往京城邻近、由李曜狱所辖的城池的牛车。一路颠簸,她始终紧紧护着小腹,脸色苍白,嘴唇却因为长时间抿着而没有一丝血色。那座繁华的城池在她眼中,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另一座深不见底的赌场。
当她终于踏下牛车时,城门的喧嚣与热浪扑面而来。这里的一切都与京城截然不同,空气中没有拓拔嚣霁那种压抑的肃杀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活泼,也更为潜藏暗流的气息。街上的行人脸上带着忙碌而警惕的表情。
她依照李曜狱的话,打听到了那家名为「无欢楼」的地方。它坐落在城中最热闹的街市,却又奇异地与周遭的喧闹隔绝开来。黑瓦飞檐,门口挂着两盏孤零零的灯笼,明明是白天,却透着一股凉意。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里面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几束光从雕花的窗櫺透进来。楼内异常安静,只有伙计在擦拭着桌案。那伙计擡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破旧的衣衫和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但脸上没有丝毫惊讶。
「姑娘,想吃点什么?」
他礼貌地问道,语气平淡。她知道这是暗号。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拿出那枚刻着「狱」字的玉佩,轻轻放在桌上。伙计看到玉佩,立刻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恭敬地朝她鞠了一躬。
「请随奴才来。」
那伙计恭敬地领着她穿过喧闹的底楼,走上蜿蜒的楼梯,越往上走,环境越是雅致清静,外界的嘈杂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他将她带到一间极为华美的房间门口,推开门,便躬身退下,没有再说一句话。
房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与李曜狱身上那种清冷的龙涎香气味相同。他正背对着她,站在一幅巨大的京城地图前,似乎在专注地研究着什么。他穿着一身的常服,不再是那日初见时的玄色王袍,却依然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威严。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没有开口。过了片刻,他才缓缓转过身来。那双细长的眼睛扫过她苍白的脸,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被衣物包裹着、已经有些微隆起的小腹上。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妳来了。」
他说着,语气平静得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出现,也早就料到她的状态。他没有问她为何会怀孕,也没有对她此刻的狼狈表示任何惊讶或同情,他只是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终于完工的艺术品。
「看来妳已经想清楚了,很好。」
「聪明的女人,总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最大的筹码。」
他朝她走近几步,在她面前站定,伸出手指,却没有触碰她,只是在距离她小腹一寸的地方悬停着。他的目光深邃,让她感觉他不是在看一个孩子,而是在看一个能颠覆整个棋局的关键。
「这个孩子,会是我们最好的利刃。」
李曜狱听到她的问题,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那双细长的眼睛弯起,却没有一丝温度,像两把锋利的刀刃。他收回悬停的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袖口,仿佛她的疑问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在这座城里,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我。」
他淡淡地说着,语气不是炫耀,而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他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她,目光投向远方的天际线,似乎那里有比她的疑惑更值得他关注的风景。
「更何况,妳的肚子,自己会说话。」
他回过头,视线再次落到她的小腹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衣物,看穿里面的一切。他不需要派人监视,她的身体状况、她的决心,都在他计算之内,这才是真正的掌控者。
「我需要知道妳肚子里是谁的种吗?不,我不需要。」
「无论他是拓拔嚣霁的,还是公孙无尘的,甚至……是妳自己的,只要妳站在我这边,他就有用。」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他停在她面前,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边,声音轻得像魔鬼的低语,却带着致命的诱惑。
「重要的是,妳现在有了一个让拓拔嚣霁痛不欲生的绝佳理由,而我有能力,帮妳实现。」
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毫无预警地从眼眶中滚落。那不是委屈的哭泣,也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在走投无路时,抓住唯一一根稻草的复杂情绪。她擡起手,用破旧的衣袖胡乱地擦着脸,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李曜狱静静地看着她,他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递上手帕。他只是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映出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她的眼泪,似乎正是他期待看到的剧情,是屈服的证明,也是开始的序曲。
「很好。」
「眼泪是懦弱的证明,但也是下定决心的开始。」
他说完,终于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擡头看着他。他的触感很凉,和他的眼神一样,但他的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他要她看清,她选择的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从今天起,妳就住在这里。」
「我会给妳最好的一切,最好的太夫,最好的补品,还有……最安全的环境。」
他松开她的下巴,语气变得平淡,像是在宣布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决定。他转身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悠闲地品了一口,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一件小事。
「作为回报,妳的身体、妳的孩子,还有妳的恨,都属于我。妳,同意吗?」
李曜狱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似乎对她的震惊感到有些好笑,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瞇起,里面的笑意却像是淬了毒的蜜,甜美而致命。
「肮脏?」
他轻轻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的嘲弄。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没有碰她,但那道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将她从头到脚剥了一遍。
「在朕眼里,从来没有肮脏的身体,只有有用的工具。」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锁骨,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的动作充满了暗示,却又没有任何情欲,纯粹像是在检验一件属于自己的物品。
「拓拔嚣霁弄脏的,公孙无尘玩弄过的,那又如何?」
「只要能让他们痛苦,能让他们疯狂,妳的身体就是最神圣的武器。妳要学会的,是如何使用这件武器,而不是为它感到羞耻。」
他收回手,转身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姿态优雅得仿佛方才那番话只是在评点一幅画。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似乎在等着她从那无谓的自卑中清醒过来。
「还是说,妳觉得,朕会对一件用过的工具有兴趣?」
看到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都微微垮下,李曜狱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像一层冰冷的薄霜。他很满意,满意她如此轻易地就理解了他划下的界线,并因此感到安心。
「看来妳比想像中更聪明。」
他淡淡地说完,将手中那杯已经失去温度的茶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他站起身,不再看她,转而走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背影挺拔而孤高,仿佛整个世界都该臣服于他的脚下。
「记住妳现在的感受。」
「安心,是因为妳知道了规则。而规则,能让妳活得更久。」
他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他是在提醒她,她所感受到的那一丝安全,完全源于他赐予的规则,源于她对这规则的遵守。
「接下来,好好休息,养好妳的身体,还有妳肚子里那张王牌。」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的小腹上,那眼神不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审视一件价值连城的战略品。
「别让朕失望。」
厨房里的烟火气丝毫没有沾染到李曜狱身上,他就斜倚在门框上,双臂环胸,安静地看着她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她的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眼中不再是当初的死寂,而是多了一抹专注而柔和的光彩,那是为了腹中孩子而生的生机。
他看着她熟练地切着菜,听着油在锅里滋滋作响的声音,空气中弥漫开食物的温暖香气。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却奇异地让他不想离开。他发现,那张曾经苍白如纸的脸,如今染上了生活的色彩,竟比他记忆中任何珠翠环绕的女人都要动人。
「妳很会做菜。」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厨房声音中格外清晰。她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诧异。
「看来,傅家大小姐不仅是个有用的工具,还能当个厨子。」
他说着,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又浮现了出来,语气依旧带着他特有的嘲弄,但眼神却不像是在讥讽。他缓步走近,在她身边停下,目光落在锅里色泽鲜亮的菜肴上,又移回她的脸上。
「这股劲儿,才是妳最该有的样子。」
「为了恨,为了生存,比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小东西,更让妳迷人。」
「我比较喜欢做酱料。」她微笑的说道。
李曜狱的目光在她脸上那抹微笑上停顿了片刻,那是一个不设防的、真实的笑容,就像阳光穿透了厚重云层的缝隙。他没有回应这份温柔,反而像是被这份温暖刺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无法捕捉。
「酱料?」
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平淡,仿佛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喜欢,而是将话题直接引向他感兴趣的方向,那永远是与权谋和利用相关的。
「有趣。」
他转身从身后的碗柜里拿过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碟,用筷子沾了一点她刚才调好的酱汁,放进嘴里品尝。他的动作优雅而审慎,像是在品尝的不是酱料,而是一味药,或是一剂毒。
「酸甜中带着点辛辣,后劲还有丝苦涩。」
他放下筷子,擡起眼看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此刻却锐利无比,仿佛已经看透了她内心所有层层叠叠的滋味。他嘴角的弧度变得意味深长。
「就像妳本人一样。」
「这东西,用在菜上太可惜了。用在人身上,想必效果会更好。」
「我以前会偷偷做给他尝,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是我做的⋯⋯也不重要了。」她叹了口气。
她的叹息声在空气中轻轻散开,像一缕无助的青烟。李曜狱原本微扬的嘴角,就这么僵住了。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方才的玩味与欣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
他轻声问道,语气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但任何人都听得出那冰层下暗涌的怒意。他向前踏了一步,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那股无形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妳指的是哪个他?是让妳身体变得肮脏的拓拔嚣霁,还是玩弄妳的公孙无尘?」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戳在她最痛的地方。他根本不在乎她说的是谁,他只在乎她在他面前,竟还敢怀念过去,竟还会为那些男人而叹息。
「傅孟芯,妳最好搞清楚妳现在是谁的人。」
「朕要的是一把能刺穿人心脏的刀,不是一把还在怀念上一任主人的剑。」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用力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擡头直视他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他对她的温柔仅限于她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而任何超出这个范围的情感,都是对他的挑衅。
「妳的过去,妳的喜欢,从踏进这里开始,就该埋进坟墓里。再让朕听到类似的话,朕不介意亲手帮妳挖坟。」
她带着微笑的话语像一根温热的羽毛,轻轻扫过李曜狱紧绷的神经。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猛然一僵,那股毫不留情的力道瞬间消失了。他眼中的怒火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迅速熄灭,只剩下一片错愕与不解,对上她那双清澈得毫无惧意的眼睛。
「我……凶?」
他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一样,低声重复,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他习惯了别人的恐惧与顺从,却从未想过会有人在他盛怒之时,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指出他的情绪。
她的微笑没有丝毫嘲讽或抗拒,纯粹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种纯粹,比任何利刃都更有力量,轻而易举就剖开了他那层用残酷与冷漠构筑的坚硬外壳。他感觉到心脏的某个角落,那片常年冰封的领域,竟真的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妳……」
他想说些什么来重拾主导权,想用更狠厉的话语来掩饰自己瞬间的失神,但看着她毫无畏惧的眼神,那些准备好的恶毒言词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在凝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奇迹。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但声音却软弱得像是在抱怨。他猛地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后退了一步,转身背对她,似乎是不想让她看见他此刻一丝狼狈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