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微哭唧唧撒泼打滚闹了一夜,要与漆萤分道扬镳。
五更天,秋露未晞,漆萤原路折回去寻长命锁;近卯时,残星隐去,有瓜农果农挑着扁担进城叫卖,街上旅人渐渐多起来。
一个时辰下来,找长命锁未果,乌圆也饿了,嘤嘤叫唤。
两人一晌无言。
漆萤走到永宁坊外,靠着巷子的围墙坐下,枕微也坐在她身侧,须臾后日光探过来,将一人一猫镀上金缟,浮光流于小猫乌绒之间,碎碎如玉砂。
枕微忽觉得长安的秋甚是婉约。
桂子浮香,朝露昙华。
她二人自灵州南下长安,一路颠沛,守望相助,何忍苛责。
枕微也不再执着于找安定公府作靠山,看着小猫道:“先给乌圆找些奶吃,长命锁丢了,便丢了吧,至于报仇的事,我们日后从长计议。”
“嗯。”
一墙之隔的永宁坊内,策马苦寻一夜的绯衣郎君回了安定公府,门口有阍侍牵了马走,又向府内递话。
郎君的近侍仆僮闻讯赶来,大呼:“郎君昨夜去了哪里?眼睛怎红得这样厉害!”
郎君未语,失了魂似的往里走,忽又哕了半口血,直直栽下去。
一抹绛红染了芙蓉面。
如食胭脂。
郎君日日劳形于案牍,前不久又携大理寺司直去成都提嫌犯来长安审讯,数度奔波,又苦巴蜀之秋多霪雨,一朝风寒,病来如山倒。
复香苑的仆从们乱作一团。
郎君连血都哕了,若就此命不长久,谁都担不起这份责任。
然,安定郡公常年服用五石散,深信“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云云,恍惚忘我,不问俗事,仙不仙鬼不鬼,仆僮没法子,只得去禀告后宅的太夫人。
等了半宿,久闭的院门终于开了,一股腥冷的药气弥散出来,仿佛壤中生有腐物,几盏风灯明明灭灭,幽游若鬼影。
和太夫人一样上了年纪的女婢出来,混沌的鱼目虚睨着,漠不关心道:“郎君大约是让邪祟撞丢了魂,去请个道长来做些法事就好了。”
仆僮没傻,自然知道郎君病成这样,该请的是医官,而非道长。
但谁敢忤逆主子的话,于是又向阍侍递话,随便去哪个道观请位道长来,走个过场,也好交差。
子夜,雨打芭蕉,仆僮骤然惊醒,从脚踏上起身,去剪迷离扑朔的烛芯。
定眼一瞧,郎君不知何时醒了,满目皆是泪痕,枕衾洇湿寸寸。
“郎君,您!”
他惊惶唤道,又倏忽低下声去,怕扰了郎君安宁,“您如何了……”
“尤青,去、去找蓁蓁,我见到她了……”
尤青此刻也疑心郎君是否真的撞了祟,小心道:“郎君,您看错了幺?”
蓁蓁女郎很多年前就走丢了。
“我没看错,我没看错……”他咳起来。
尤青不忍多言,轻声劝慰道:“郎君,早些休息吧,医官说您近来忧思多虑,才会扑了场冷雨便寒邪倾体,那些陈年旧事早过去了,莫要再想着了。”
郎君不肯,扯着床幔要起身,尤青忙道:“我去!郎君,我这便去找。”
郎君断断续续道:“身高约盈五尺,戴一顶墨色风帽,身着青衫,我见她那日,怀中抱着只黑色的猫……”
“好,好!”
尤青出门,立时吩咐仆侍焚一炉安息香放在郎君卧房,又去煎了一副安神药,以备不虞。
至于那抱着黑猫的青衣女子,尤青也吩咐了人去里坊间寻找。
郎君在梦境中浮浮沉沉,一眠三日不醒。
复香苑外一切照旧,乌甍碧瓦,日夜颠倒,犹若坟冢,有人醒时若长梦,有人寐时如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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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里外的城郊,漆萤正在窑场搬运石灰。
为避尘沙,匠人们都以厚纱覆面,谁也认不出漆萤是个女子,只知道这小郎虽瘦弱不堪,却浑身使不完的蛮劲。
一箩筐石灰一石有余,小郎搬着步履飞快,一趟下来不咳不喘不流汗。
朝暮各一顿粟饭,小郎也不吃,如田间老牛一般不舍昼夜。
干满三日,漆萤拿了一百钱。
一家三口只有乌圆需要花销,一日所食拢共半盏羊奶,一文钱,手中还算富余,足够乌圆吃到断奶,再大些,便可去河中捕鱼,将鱼肉舂碎喂给小猫。
明日一早,再去坊间买些棉花布头,给乌圆搭个猫窝,冬日御寒用。
但漆萤仍觉得不够,若能在坊间买一间房,才算真的给乌圆一个完整的家,免她颠沛流离之苦。
瓦房茅屋不行,采光差、易漏雨,更何况乌圆再大些的时候,要扑蝉捉鼠,如此一来,最次也得是一套小院,在位置稍偏些的敦化坊、立政坊,深一些的巷子,房价也还算低廉。
漆萤去坊间摸索半日,回来合计。
她需要一万钱,在窑场搬一万石石灰。
枕微道:“你这架势,是要在长安城里安家落户吗?”
“嗯。”
她淡然道:“当活人,比做鬼好得多。”
不用在长安的大街上游荡,担心哪个街头巷尾会忽然爬出来一具枯骨,不会有谁的眼珠突然掉下来,不会看到饿殍溺鬼、缢尸夭童,鬼影幢幢,生死百态。
从而想到自己。
也是已经死了的、无坟茔的野鬼。
“那你怎幺赚够一万钱呢?”
枕微好奇,搬一万石石灰,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要做天师。”
漆萤一直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鬼。
譬如养猫、打工、买房。
说不定又是白天出去看房的时候,在哪里遇上了自称“天师”的神棍。
果不其然,枕微猜得对了,听漆萤说,敦化坊有个九品校书郎,自言每夜子时都能听见挥舞刀戟之声,金戈交错,铮铮而鸣,如在耳畔,因此夜不安寐,唯恐梦中无知时人头落地。
“那你怎知一定是鬼魂作怪?万一他这儿……”
枕微点了点脑袋,“有什幺病症呢?”
“我看见了。”漆萤道。
“什幺?”
“有一把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