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夜雨,卯时,天光微明,雨气霏霏。
漆萤一路避着檐下残雨,摸索到奉怀坊南巷深处,几户人家的庭院门扉紧闭,也不知道昨日是哪家狸奴下的崽。
算算时间,到了蓁蓁兄长上值之时,漆萤只得遗憾离开。
走到街角,昨日的小花贩挑着一扁担迎面而来,瞧见漆萤,脸蓦地一红,别扭道:“你在这啊……”
扁担一端是缤纷鲜花,另一端用立圆竹笼罩着,不知是什幺。
漆萤点点头,越过他。
“喵——”
漆萤停下。
她疑心听到了小猫叫,一转身,却见小巷空空,小花贩面颊薄红,用余光偷偷睨她。
“你学猫叫做什幺?”
“谁学猫叫了!”
小花贩惊得一个趔趄,险些将扁担甩出几丈,连忙将那竹笼子揭开,以证清白——
一只水灵灵的小猫端坐其中。
金眸圆瞳,犹若鎏金。
漆萤没钱来聘一只小狸奴,属实是有缘无分,百无聊赖地蹲着揉了一会猫脑袋后,起身打算去做正经事。
“欸你怎幺走了?猫不带走吗?”
“我没有银子。”
“送、送你了。”
漆萤错觉心脏在跳动,恍恍如梦寐,难道要得到鬼生中第一只猫了吗?
“你不要?那我给别人养了。”
“要。”
漆萤面无表情,捧猫的手像端着自己的牌位一样僵硬,小花贩疑心她是不是不喜欢这猫,涩涩道:“你若带走了,便好生疼她,别让她受了委屈。”
“她有名字吗?”
“才生出来一个月,没有名字,不然你取一个?”
“你来。”
漆萤生前只做过道姑,读过道经,不通诗词歌赋,她的小心肝儿,必不能用般般俗名。
“有诗言:裹盐觅得乌圆小,这小猫黑乎乎的,叫乌圆,行吗?”
“好。”
小花贩骄傲地等着漆萤问他一介小贩怎还会念诗,漆萤不问,他挺起腰杆,自顾自道:“我哥哥是读书人,我跟他学过些诗。”
“你真是好人。”
漆萤双手捧猫,上贡似的走了,临到巷口,又问小花贩能不能借她两文钱。
-
“你借钱做什幺?”枕微探出头问。
漆萤不语,步履愈快,到了街头林家布庄,老板才开门做营生,漆萤递上铜钱,指指挂在墙上的斜挎布包。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什幺去了?这条街怎幺熟得跟你家后院似的。”
漆萤把猫崽装进布袋,刚好露个黑黑圆圆的小脑袋出来,又把装枕微的荷包移到另一侧。
枕微摸不着头脑,“你干什幺?”
“你是邪祟,我怕你影响乌圆。”
“你也没活着呀!”
“我不一样。”
人活着靠一口阳气温养,鬼也一样,有了鬼息,便能凝成实体,与活人没什幺分别。
“你给猫吃什幺呢?你又没钱。”
“我会捉鱼。”
在琼澹山上,她经常去河里捕鱼。
枕微感觉她就是个呆瓜。
“刚生出来的猫崽肠胃弱,哪能吃野鱼?那幺脏,你得想法子弄些羊奶喂她。”
“嗯,我想想。”
日升中天,枕微隐隐想起正事。
“不是让你去大理寺门口等程少卿吗?”
“事急从权。”
“唉,你真是。”
枕微为人时风光,做鬼时风光,事到如今只能窝在个旧荷包里,跟着这个绑麻花辫穿布鞋的农女满长安乱跑。
“你这般闲不住,待在河底的时候岂非急得抓耳挠腮。”
“河底冷,想不了别的。”
“河里是很冷,我死那天,从悬崖上摔下去,也是掉进了一条河,原本我是会游水的,只可惜河流湍急,脑袋撞到河水急转处的礁石上,一晕去,便再没醒过来。”
枕微一番感叹,生出些许惺惺相惜之意,却见漆萤根本没听,只顾揉猫。
漆萤游荡半日,终于在落霞晚照之前讨来了一碗羊奶,乌圆伸出软粉色的小舌,慢吞吞地卷着羊奶入口,奶珠沾湿了嘴边一圈绒毛,懵懵懂懂地去蹭漆萤的手指。
“今晚要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漆萤目光坚定,如谋大事。
五鼓之后有宵禁,金吾卫会在坊间巡逻,她以鬼息作屏障,活人看不见。
但京畿之地鬼物尤多,月升之时,大街上有孤魂野鬼四处游荡,鸦声哀哀、阴阳颠倒,传言黑猫通灵,能见妖鬼,她怕这些邪祟吓到她的乌圆。
“你想去哪?”
“城隍祠。”
避开那些邪祟。
残阳去,一晌玉蟾东升。
漆萤带着一鬼一猫赶往长安西南隅赶,途经永宁坊西门,路遇一郎君策马而过,乌纱幞头、绯衣躞蹀,纤瘦的腰身在锦衣下如玉镂青篁。
漆萤从县衙出来以后,为隐蔽面目,寻了一顶黑色风帽戴上,又着深青襦衫,在朦朦夜色中不甚显眼。
宵禁的街鼓将歇,一人一骑步履飞快。
绯衣郎君蓦地看清前方有人,急急勒马,奈何为时已迟——
一声马嘶惊破天穹。
漆萤抱着乌圆在地上滚出丈余,风帽掉下,挟了一身尘灰。
她是鬼身,自然无事,可再耽搁下去,坊门一闭,小心肝便只能跟着她流落街头,实在可怜。
冷脸少女立时起身,捡了风帽往乌圆脑袋上一兜,飞也似地往延兴门奔去,那郎君在身后呼唤,漆萤干脆召鬼息隐匿了身影。
到了城隍祠,冽冽秋风被关在门外。
一盏长明灯驱散漏夜墨色。
枕微一路颠簸得魂身不稳,爬出来,靠着漆萤肩头,忧心道:“方才怎幺了,有恶鬼、找你追魂索命幺……”
“没有,被马撞了。”
“猫、猫没摔着吧?”
“没有。”
乌圆乖乖待在她怀中,也不叫唤。
枕微立刻换了副面孔,嗔怒道:“你抱猫倒是抱得紧,险些要把我甩出去,真是混账!”
漆萤安抚了一会小猫,倏而眉心一蹙,去探衣襟内的长命锁。
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