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大明宫的年纪和你差不多,相信我,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孩子,而我是我所知道的最蠢钝的孩子,万幸我投胎到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肚子里,就连我的愚笨都能成为骄纵天真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想必你听过我从前许多啼笑皆非的事儿,我能跟你保证那绝不是杜撰的。在我的家乡,我们俩的恩怨情仇可谓家喻户晓,在后人为你爷爷和奶奶之间是否存在真心都能吵得不可开交的时代,我们俩却能获得一致的肯定:不死不休。你是不是听不明白?没关系,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才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绵绵细雨周密而仔细地覆盖住这座精致皇家小院中的每一个角落,通往禁闭着房门的主厅的砖红通道两侧,两排卫士纵向一字排开,雨水沿着他们铁灰色的冰冷头盔亮晶晶地滑下。透过雨雾,檐下横向站着一队神色黯淡的侍从,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懒懒地注视着眼前铺天盖地的雨雾。风悄悄地鼓动着他们轻盈的麻制盲服,于是,那瑟瑟抖动的宽大衣袖,就成为了此时死气沉沉的潮湿空气中惟一的一线自由。
突然地,门被拉开,两侧的侍从像是遭到了惊吓,又诚惶诚恐地垂下了眼帘,武则天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眯起双眼,望着阴郁的天空,“太平…还没有醒过来吗?”她是这座琼台玉阁最尊贵的女人,乃至苍天之下、万民之上的女主人,如今她的心神被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牵动全身,她心爱的、唯一的女儿昏迷三天三夜。
她的身边是一个没有什幺存在感的老太监,上了年纪,佝偻着身子,在宫里的生活早就让王伏胜王公公练就了一身本事,恐怕人成了精怪就是他这样,贵人们不需要他的时候他能做到匿踪遁形,主子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能悄无声息出现。王伏胜用袖口抹了抹额头泌出的冷汗,他知道自己的小命乃至太医院上上下下百来号人的性命都维系在昏迷的公主身上,要是太平公主这艘船沉了,他们这群奴才也就只能沉河喂鱼了。王公公叫苦不迭:这小祖宗好端端的怎幺会在法门寺出事呢?脸上却还是要露出恰到好处的焦急,嘴里说出漂亮的安慰:“公主乃是天命所归,苍天庇佑,定能让太平公主逢凶化吉。”
“哼,王伏胜…”武则天并没有买账:“我不需要你现在来说这些文绉绉的祥瑞话哄本宫宽心!”她挥了挥袖子,王伏胜就跪倒在了地上,“你老老实实告诉本宫,公主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和陛下国事缠身,公主上法门寺祈福由你全权负责,权力就是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我们的王公公叫苦不迭,这位好动的小公主延承母亲的优良基因,精力旺盛不说,还上蹿下跳,在法门寺度过的一周是他人生一个月里最难熬的一年,他颤颤巍巍道:“公主…溜进地宫去看释迦摩尼佛的佛指舍利。她说:她是龙凤之女,去看一枚区区骨头是不会有闪失。公公们还是不要跟来,落得个亵渎神明的罪名就不好了。”他几乎是以做好被砍头准备道出实情,不料女主人居然捂嘴笑了:“好,好!…不愧是我的女儿,王伏胜,你的诚实保住了你的脑袋,你要谢谢你的诚实。”
在去往公主寝殿的甬道里,相王李旦和刚从周王改封英王的李显撞上了,俩人匆匆疾行在雨雾中,他们一个肩上落了鸽子,一个揣着香囊,两两相望,不约而同:“你也去见太平?”语毕,愁绪又缠上两名尊贵的皇子,这病势来得蹊跷,从法门寺转移回来,母后便封锁消息不让除她和父皇、御医与亲信之外的任何人进殿。过去七天,才允许做哥哥的前去探视。他们平日里和这位小妹最为亲近,大哥刚去世不久,小妹去法门寺祈福就遇上这等古怪之事,他们李姓宗室不能再承受更多不幸了。可皇子们也都清楚,母后肯在这个时候松手,想必是最后几面了,太平的怪病莫非真要带走他们唯一的妹妹吗?
公主的寝宫里从没有那幺热闹过,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在这忙前忙后,其实到了第七天能做的都做了,公主是否能好转完全取决于老天爷的心情。而职场的哲学就在于要让上面看到你在做,主子都放手了当奴婢的都不能松手,否则贵人们又怎幺不会想下一个轮到的要是自己呢?公主的奶娘春是一个哑巴,她有说话的权力却没有落实的能力,在这座大明宫里,能说得上话的很少,大部分人只能闭紧他们的嘴巴。一直跟在帝后那忙前忙后的王伏胜被委派在公主宫里将功补过,代替春妈妈镇场子,他三天没有合眼了,大明宫里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草药味,他正靠在墙角打盹呢,灵敏的耳朵就听到殿门传来嘈杂声响,是两位皇子驾到了。
可怜的王公公擦掉口水,迎接金枝玉叶:“英王殿下,相王殿下,公主仍然昏迷不醒,太医们正在尽力救治呢。”当奴才的,主子问了能答得上算什幺本事,主子还没问就把想问的多回答了才算真本事。果不其然,王公公料事如神,排行老三的李显已然触景生情,潸然泪下,眼泪如黄河之水来势汹涌,他边哭边往殿内走去,手里紧握那只异香扑鼻的荷包,他走到哪儿,哪儿的御医侍女就给他让道,他掀开一角帘子,一眼,就一屁股跌到地上呜呜哭泣。
相王李显是帝后最小的儿子,却比他的三哥哥稳重靠谱多了,显然是对显的哭哭啼啼有所预料,他彬彬对王公公作揖:“王伏胜,你和春辛苦了,看你眼下淤黑,想必是没合眼过,这里有我们做哥哥的照看,你和春去休息会吧。”他急着去安慰显,没留意到王公公眼下的惊诧:相王李显果真有义宗遗风,慈惠爱亲。
显还趴在床边哀泣,没有人敢来制止一位皇子的悲恸。他自然是当妹妹无力回天了,可恶的上苍没有仁德,好端端的可人儿去了趟法门寺就玉减香消呢,他在心里的咒骂李显自然知晓,他等他骂够了,替自己骂进去了,才把这个胖胖的少年扶起身来:“三哥,太平还没走,你着急哭什幺,惹得母后听到了晦气不说,妹妹的魂魄还没出窍都要被你的哭声吓得以为鬼差来了呢。”
他倒是张弛有度,把李显劝得赶忙止了哭声,侍女们才慌不择乱递上帕子与洁面盆,李旦驱赶肩上的爱鸽,只身拂开帘子,他毫无波澜的脸上连自己都不知道多了几分爱怜。床上躺着他昏迷不醒的小妹,少年坐在床畔,帘子又轻轻飘落,把少女少男锁在里面。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御医侍候在旁,他浑浊的鱼目珠子看见皇子把公主小心翼翼抱在怀中,他的手在公主的脸上摩挲,老御医是听说过相王与太平兄妹情深,没想到会亲密至此。李旦的声音从帐中轻轻传来:“崔太医,公主到底得的是什幺怪病?莫不是邪崇作祟吧。”
“公主…”
旦知道崔太医的为难在于他说不出任何来,他打断他,“好了。你把仆从们遣走,我要和太平单独待一会。”
显还在旁边抽抽噎噎,旦不忘对这位哥哥说道:“三哥,你去瞧瞧外面雨停了没,把我的鸽子放走吧。”
“哦。”显知道自己的小弟迷上养鸽有一阵了,他和地上乖巧站候的白鸽两两干瞪眼,这鸽子通人性,直往他肩上飞,显悄悄走了。
偌大的寝殿里一时空荡荡的,旦看向怀里的妹妹,她的脸被这怪病折磨得蜡黄枯瘦,主人的卧病让这座整个大明宫里最有生气的殿堂都黯然失色。
“太平,记得吗,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你最喜欢黏着他,你被春妈妈抱在怀里还没断奶的年纪就有一双雪亮的眼睛。我那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妒忌弘能得到你的青睐,你说弘哥哥总是那幺难过,他的内心荡漾着玉叶金柯没有的秋水般深刻的孤独。所以你要逗他眉目舒展……大哥是个仁慈善良的正人君子,他对待我们兄弟总隔着一层因权力而起滋生在我们血脉里的防备,即使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份诅咒,这是我们作为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病疴。”一滴,一滴,弘还在继续讲述他的心境,滚烫的泪落在怀中女孩的脸上,旦用指腹轻轻抹去,他们兄弟几个各有各的本领,而他则是个天生的聆听者,他应当在翰林院里埋头卷宗,可他的心总是飘到大明宫的外面去。“大哥和他的娈童在父皇母后的眼皮子底下在东宫的每个角落隐秘地相爱了,这样的不伦之恋你却是第一个发现的,这恐怕源于一个女人天生的直觉,他不防备你,你也不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
“大哥走后,你每次梦到他都会来告诉我,弘的死始终在宫里是个谜,就连父皇都在刻意遗忘他这位备受瞩目的继承人,你只敢告诉我。实际上我也常常梦到他,你每次闯入东宫坏了他们的好事,弘就会把你提遛到我殿里来,那会他刚当上太子监国,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你会悄悄扒拉到我怀里,让我抱起来你,你轻轻跟我咬耳朵…”旦的脸上幸福与哀伤交织打架,看上去滑稽又矛盾。“我们不是说好要一块儿去并州吗?不要跟弘走好不好,我求求你…”少年俯身啜泣,迫切地想离妹妹的心更近些,他的心绪终于没法再压抑,一股脑倾泻出来:“…妹妹,你是我唯一牵挂的幸福,不要离开我…”
你的父亲肯定没有跟你讲过,那天他几乎要把今生的眼泪都给哭尽,若非你的爷爷及时赶来,否则他的眼睛就废了。幸好,老天爷舍不得让旦哥哥残废,你瞧瞧你,和你的父亲有一模一样的眼睛。我在年少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无端钟爱太液池的春水,那总让我想起你的父亲,我想,绝对是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面,是你父亲的眼泪湿润了我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