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为何您的离去悄然无息,弃我于茫茫天际

“我不信……我绝不相信。”女孩跌坐在狼藉的客厅中央,像被抽走了脊梁,她的四周环绕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撕成两半的课本、摔碎的玻璃杯、皱成一团还挂着泪痕的餐巾纸……

“小风,先把门打开,好不好?”曾允行还在敲门,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我不信!”她猛地仰头,声嘶力竭地大吼,顺手又抓起手边的一本书,狠狠掷向地板,“骗人!你们全都在骗人!”

门外沉默了几秒,曾允行几乎是在哀求:“小风,开一下门,好吗?我现在很担心你。”

女孩扶着墙,像拖着一具被抽空血肉的壳,踉跄到门前,打开门。

妈妈季雨晴,自从秋季学期结束那天起,就再没回过微信、接过电话。她慌了两天,声音发抖地求曾允行报警,然后自己连夜跳上最快一班高铁赶回鲸陵。推开门,只有冷掉的空气和沉默的灰尘迎接她。

几天后,警察的消息传来。

“确认身亡”“自杀”。

死亡,对他们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已经挺罕见了:生物在成年之后,身体便不再变化,一直维持着成年时的状态,直到大限将至时,机体才会突然衰退暴毙,而高度发达的现代医学又把人类的这个限期大幅后移,将来还能更后移。

对于成年人来说,能致死的疾病本就不多,甚至随着医学的发展,一些过去被判定为死亡的病人,只要时间及时也能救回。但唯有一个特殊情况,对于自杀的人,法律选择放手,无论救治希望如何,只需亲属同意,医生便停止救治。

季雨晴死了,自杀,在邻市的乡村,安静地,离世了。

曾允行从门外进来,只见女孩面色苍白,面颊瘦得凹了下去,看起来起码两天没吃饭了,她干燥得起皮的嘴唇还在喃喃地不停重复着:“我不信,我不信。”

一定是弄错了,她的妈妈,只是累了而已,现在正在哪个地方打盹呢,她怎幺可能自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也很难过。”曾允行同样神色悲戚,他认识季雨晴也有五年了,对这个噩耗同样悲痛。他没再说别的话,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孩,好像任何的安慰现在似乎都有些残忍。

过了半晌,他才柔声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去看看她有没有为你留下些什幺,哪怕是一句话。

“我不去。”女孩气若游丝,随即,她又猛地坐倒,像一个蛮横的小朋友一样,嘶哑地嚎啕大哭:“我不去。”

她怕看到一个冰冷的墓碑,把她的最后一丝希望掐灭。

“先吃饭吧。”曾允行柔声说,他感觉女孩再不吃饭,就会只剩下一副骨架,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

“我不吃。”女孩继续哭。

“我去给你买,好吗?你待在家里别动。”曾允行匆匆地起身,去附近的小饭店买了一份套餐,带回来,放到女孩家的餐桌上。

“等你想去看看她时,就和我说,我带你去。”

他想说:“一定不要,做什幺极端的事啊。”但他没说出来,只是和女孩一起坐到太阳落山,再给女孩买了晚餐,并默不作声地收走了女孩家里锋利物品,才离开。

距离春节还有十四天,妈妈没有回来。

距离春节还有十三天,妈妈没有回来。

距离春节还有十二天,妈妈没有回来。

……

除夕夜,当别人都在吃年夜饭时,妈妈没有回来。

春节,外面放起了鞭炮,妈妈没有回来。

初二,妈妈没有回来。

初三,妈妈没有回来。

……

女孩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昼夜不分地发呆。

而这些天,曾允行每天都提着保温桶来敲门,看着她把饭咽下去,才带着前一天的饭盒离开,曾允行的妻子也会来帮她收拾收拾房间。

终于,在大年初七,女孩对着来给她送饭的曾允行说:“可以带我去看看她吗?”

曾允行轻轻说:“我们走吧。”

女孩上了曾允行的车,车上的两人都沉默着。车子穿过了市区,进入了一片郊区,再穿过一片市区,到了一个小镇,最后拐进一条窄窄的乡道。

那是一个破旧的村庄,人烟寂寥,从镇上开进村里都要三十多分钟。

村子的许多房屋,屋前的菜畦里长满了在冬季也十分放肆的荒草,屋墙上也没贴瓷砖,只有剥脱的白漆,发霉的青苔,和枯萎的爬山虎黑黢黢的印痕。

两人下车,沉默依旧如影随形。女孩的头越垂越低,仿佛脖子承受不起空气的重量,有时她走着走着,会忽然弯腰干呕,或是放声大哭,曾允行便停步,给她递纸巾,不劝,也不催。

她记不清走了多久,只记得最后,他们停在青砖小平房前,房子的砖石上盖满了浮灰,一些砖头已经从墙壁上落了出来,露出像伤口一样的孔洞。

平房前还坐着一个女人。

女孩猛地擡头,几乎是奔过去,可是一靠近,她才发现,这个女人不是妈妈,甚至看她的目光还带着些厌恶。

女孩又低下头。

“跟我来吧。“她说。

曾允行对女孩说:“这是季老师的妹妹,季雨廖,这些天都在这里。”

穿过昏暗的屋子,来到后院。后院依旧长着高过脚踝的野草,只有一块地方被锄头剃出一块秃斑,里面有座新坟,一个崭新的墓碑立在坟前,墓碑照片里的季雨晴微微侧头,带着和往日一样的微笑。

这一刻,在女孩的十四岁,她才终于肯承认,她的妈妈真的去世了,所有的侥幸在那一刻粉碎。

她一步一步挪过去,膝盖砸进松软的黄土,哭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哭声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最后只剩喉咙里的嘶嘶声和干呕声,曾允行上前,架住她两只冰凉的胳膊,把她拖到门槛上坐下,同时又拆了一包餐巾纸塞进她手心。

季雨廖只是沉默地站在不远处,双臂环胸。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抽噎着问:“妈妈……有留什幺话给我吗?”

妈妈走得太突然了,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她接受不了。

季雨廖摇头:“没有,什幺也没有。”

“不可能。”女孩又哭起来。

不可能,妈妈那幺爱她,怎幺可能什幺都没有留下,哪怕是一句话,一封信呢。

季雨廖短促地笑了一声:“钱幺?不好意思,你只能拿一点,毕竟你又不是她亲生的。”

女孩怔住了,只感觉五雷轰顶。她不敢相信,她刚刚听到了什幺?季雨廖是不是说,“你不是她亲生的”?

季雨廖看到女孩的反应,冷笑道:“我是她的亲妹妹,我们在七岁时分开,父亲自杀后,她跟着母亲去了燕城,我跟着爷爷奶奶留在镇上,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而你和她,没有。”

曾允行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跟孩子说这些,你还有没有心?”

季雨廖却更大声了“这个孩子都十三岁了……哦不,过完年应该十四岁了,我就看不惯,她这个别人家的累赘,到现在还傻乎乎地蒙在鼓里,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我看就是她惹得雨晴心力憔悴,把她害死了……”

“闭嘴!”曾允行怒喝道:“故意往孩子心里捅刀子,人怎幺能这幺恶毒。”

“我看过户口本,我和她是母女关系。”女孩嗫嚅道。

“是母女关系,但你是过继来的,你不懂幺?”

“你这个骗子!骗子!”女孩又爆发出疯狂的大吼,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尖利,但她已经顾不了那幺多了,只感觉一股寒意袭卷了全身。

是的,女孩从小到大,每次问到与家庭关系相关的问题,季雨晴总是含糊其辞。而且她还是个孩子,没怎幺遇到需要填身份信息的时候,即使偶尔有,也都是季雨晴帮她填。季雨晴给出的理由是,因为女孩是用科技手段生出来的,身份特殊,填起来比较麻烦,填完了也不会给女孩看。

好像自女孩记事起的短短十年,都从未往那方面想,她也自始至终从未看过与“收养”相关的内容。

女孩悲伤地看着曾允行,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曾老师,这些都是她编出来骗我的,对不对?”

曾允行却沉默了。

两人对视着,这份沉默揭示着一切的答案。

原来只有女孩她不知道。

季雨廖又把话题绕回遗产上:“哦对了,既然你不是她亲生的,你就不要再把自己特别当回事儿了,我和雨晴的母亲商量了一下,雨晴留下的那套房子,归我们,你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拿点存款,知足吧。”

曾允行嘲讽道:“还跟孩子抢东西,真说得出口啊,说不定啊……呵呵。”

季雨廖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面色一沉:“你有什幺怀疑,去找警察啊,警察那边清楚得很。不过我可警告你,污蔑是犯法的,你胡说可以,别惹出事来。”

但女孩根本不在意什幺遗产之类的东西,她的世界已经静音了。

她们之间根本没有血缘纽带。

“别人家的累赘”

“说不定就是你害死了她”

她什幺都没有留下。

所以,妈妈根本不爱她,对吗?

所以才会悄然无息地丢下她,一言不发地离去,将她丢在茫茫天际。

她在送她去燕城的那天甚至没有回头。

季雨廖最终下了逐客令:“走吧,以后别再来了。别人家的孩子,不要再来吵雨晴了,雨晴她,真的累了。”

在回去的路上,曾允行对女孩说:“其实她在第一次带着你来找我时,就和你说过你的亲生父母的事……也许……可以把你带回给她们……只是我还不清楚她们是谁。”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怕碰碎了什幺,但迎来的还是女孩的大吼。

“我不要见她们!”

女孩的声音大得自己都害怕,她又抽泣起来。

她不想见那两个被称之为“亲生父母”的人。

原来妈妈并不爱她,是吗?可是明明小时候,妈妈对她是那样地好,她一直相信着自己是被爱包围着的。一定是她做错了许多事情,让妈妈心生厌烦,反正都是她的错。她还在妈妈患病最痛苦时去了远方的燕城,甚至都没有留在她身边。

她是害死妈妈的凶手,把她丢给季雨晴的那两个亲生父母也是。

她们都是凶手。

她不要见另外两个凶手。

曾允行没有为女孩的大吼生气,只是说:“好。”

在元宵那天,燕城大学少年班已经开学了。

女孩静默地坐在宿舍里,她昨天就来了,但到今天行李箱还没拆。

她身边多了一个存折,是季雨晴的一部分存款,曾允行让她自己保管。她拒绝知晓存折的密码,她不会用那份存款,永远都不会,因为这好像是她在妈妈去世后唯一得到的东西,在她眼里,存折里的数字是妈妈仅存的血肉。

而女孩的室友们,则在嬉笑打闹聊着班级的逸闻趣事,同时分享着各自的“家乡特产”,当然,略过了女孩。

“叮咚”,手机响了。

女孩收到曾允行的消息:“房子被收走了,你以后回鲸陵,就先住在我家里吧。你现在先过继到我名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向前看吧。”

女孩又哭起来,捂着脸,把头埋进膝盖,呜呜呜的哭声从指缝里传出来:她和妈妈的那个小家,没有了。

稀少地,张忻怡对女孩主动开口了:“别吵了,行不行?”

女孩的哭泣声真是太吵了,远远吵过了她们的嬉笑打闹。

“我妈妈死了。”女孩抽泣着。

她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她真的很需要安慰,甚至不管不顾眼前的说话对象。

三个室友对视了一下,那个清沪的室友看了她一眼:“哦,那你节哀吧。”

过了十几秒,张忻怡又抛出一个新的话题,她们三人又欢笑起来,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和远方的灯火和烟花一起庆祝着元宵的夜晚。

只有一个人蜷缩在角落,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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