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呢？去楼上看电影吗？”季沨问。
“那就去看电影吧，顺便去上面的饭店吃个饭吧。”苏芷提议。眼看晚饭时间快到了，她已经有点馋了，身上还有好几百块钱，应该够在楼上吃一顿，正好满足一下自己花钱的欲望。
饭店和电影院都在六楼，她们乘着扶梯往上。苏芷逛商场几乎不会乘直达电梯，她觉得逛商场的一大乐趣就是站在扶梯上发呆，或者擡头看看悬挂在商场中庭的垂幅广告有没有换新，看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在欢笑着交谈，还可以从那些深色的橱窗里欣赏一下自己的倒影。
刚到三楼，就看到扶梯口不远处摆着一个摊子，摊子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个支起的广告牌和一个桌子，桌子后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桌边摆着好几大摞传单。
“嗨！两位姑娘，看这边！”两个笑容灿烂的工作人员朝她们招手。
苏芷和季沨都不是那种会冷冰冰地一扭头无视对话请求的人，于是礼貌地朝他们望去。
“你们是高中生吗？”女工作人员问道，大概是看她们的长相推测的。
“嗯。”苏芷点头，她注意到广告牌上的海报写着“飞牛旅行”，是一家挺有名的旅行平台。
“是九中的学霸吧？”男工作人员接着问，这附近只有九万里中学这一所高中。
“对啊。”苏芷回答。
听到这话，两个工作人员的笑容更加热情了：“要不要来看看？我们这里有研学旅行的项目，是我们旅行社和你们学校官方合作的哦。”
“绝对是官方合作，如假包换，我们旅行社可是大品牌，你们肯定也听说过。”男工作人员从桌子抽屉里掏出一张塑封的纸，朝她们的方向放到桌上，推到对面。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们和鲸陵其他几所重点高中也有合作，你们要是想看，还有别的文件。”
苏芷和季沨一起走到摊子前，凑近了去看，确实是一个红头文件，有学校的章。
“研学旅行？是去哪里啊？”苏芷有点感兴趣，其实以前小学和初中时，学校也组织过几次“研学旅行”，无非就是把学生送到市郊或者隔壁城市的风景区玩一天，回来再写篇“游记”当作业。
男工作人员迅速在桌上排开好几张传单：“这次的行程有好几个选择，比如燕城啊、清沪啊，吴园啊，各种城市都有。主要是带学生们看看风景名胜，再参观一下当地的学校，增长一下见识。”
“哦……”
男工作人员见苏芷没有明确拒绝，立马嘴皮子翻飞，连珠炮般地继续介绍：“而且，咱们这个活动是研学旅行，有政府补贴，价格肯定比普通旅行便宜很多。你们学校补贴得最多，车票的费用都不收你们的，绝对划算。这个活动已经办了快十年了，你可以问问你们的学长学姐，绝对都是好评。”
“嗯……”苏芷若有所思。
女工作人员显然更深谙推销的技巧，她突然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你们两个孩子是情侣吧？颜值都好高哦，一看就很般配。”
“哎呀。”苏芷听了这话，心里一下子美滋滋的，感觉被夸到了心坎里了。
“一直手牵手，感情肯定很好。”女工作人员继续说道。
“确实。”苏芷说这话时有点脸红，她注意到季沨也害羞地低下了头。
女工作人员笑得更甜了：“不想和女朋友一起旅行吗？研学旅行的时候，只有学生，不用带着爸妈，自由多了。”
“和女朋友一起旅行”，这听起来确实很诱人，像爱情小说里的情节，“在塞纳河边牵手”，“在埃菲尔铁塔下接吻”，“巴黎的初雪落在发梢上”，（虽然她们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是燕城），苏芷心里一动，嘴角扬起一抹抑制不住的笑容。
但苏芷还是没有立刻同意，她觉得应该先听听季沨的意见。
女工作人员见推销有效，赶忙抓起几张新的传单，塞到季沨和苏芷手里：“来看看，喜欢哪一个？”传单上是不同城市的行程安排。
季沨接过传单，每张传单上都印着不同的城市，主视觉图都是当地最有名的风景名胜。其中有一张是燕城，最显眼的位置印着“燕城大学”四个大字，格外醒目，毕竟这是全国唯一一所公认的排名第一的大学。
季沨凝视着传单，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短短几秒钟内，她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无数思绪。
她有一件事要做，一件只有她知道的事，一件也只与她有关的事，与旁人都无关。这件事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诞，但她必须要做，因为她不想再承受夜里闪回的愧疚，她有事情未完成，她相信，她已经不同于以往了，她的心现在已经坚硬了不少，她不能再逃避，她一定要去看看它，这是她的执念。
最终，季沨语气平静地问道：“你们说很划算对吧？去燕城，要多少钱？”
男工作人员立刻回答：“不贵，一共五天，原价五千六百元一个人，补贴后才一千两百块钱一个人，来回都是坐高铁。燕城是个好地方啊，去看看燕城大学，说不定将来就能考上呢。”
“可以自由活动吗？”季沨又问，“全程只能跟着导游吗？”
男工作人员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回答。
“你们刚刚不是说很自由的嘛。”
“肯定有自由活动的时间的，可以自己买东西！”女工作人员连忙打圆场。
“好，就这样吧，我想去燕城。”季沨看向苏芷：“我还有一点点存款，还可以在莫老师那里提前预支一下工资，寒假肯定能凑到一千二百块钱。”季沨告诉过苏芷自己帮莫声闻干活儿的事，不过说的不是改作业，而是收拾整理干杂活儿。
“可以……啊。”苏芷当然不会拒绝，但是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她以为，即使季沨心动了，大概也会选周边的清沪吴园之类的地方，毕竟离得近多了，更方便，好玩的地方也不少。
不过苏芷还是让自己不要多想：“那就这样吧，我们去燕城。”
两个工作人员看到推销成功，面露喜色，连忙把一个登记册和一支笔递到她们面前：“好嘞，那就先在这里登记一下吧，等寒假的时候我们会把缴费方式和具体行程发给你们。”
季沨和苏芷正准备签字，却发现登记栏最新两行，竟然是赵晓婷和李承师的名字。
她们心照不宣地在他们下面空了一栏才写下自己的名字。没办法，纯粹是不想和这两个人挨得太近。
办理完登记手续后，两个工作人员又塞给她们每人一份燕城旅行的传单。两人便径直上楼去了。楼上的餐厅数量着实不少，足足有几十家，但种类却乏善可陈，主要分为烤肉，火锅，各地菜系（表面是各地菜系但是往往一看菜谱都差不多），以及世界各地的“料理”，还有盘踞在鲸陵各个商场顶端的“大牌档”。
苏芷最终选择了一家名为“L'Arôme Express”的餐厅。之所以选这家，是因为餐厅名字是法语，其实苏芷也不确定是不是法语，只是觉得英语上加了注音符号，就变成了法语。她被吸引住了，不仅仅因为脑中还有刚刚法式浪漫旅行幻想的余波，而且在她眼中，法语自带一种神秘而高级的光环——比英语要高级，毕竟英语是义务教育内容，连四五岁小孩儿都能飙几个英文单词，但也不像有些语言比如阿拉伯语那样长得奇奇怪怪，仿佛冒险故事里藏宝图上的密文。法语是化了妆的英语，是一种高阶的存在。
苏芷在进餐厅之前用手机搜了一下均价，要是人均五千块，开始点菜了才知道付不起，那可就太尴尬了。好在，屏幕上显示的价格让她松了口气：人均不过一两百元。也对，开在普通商场里的餐厅，肯定高级不到哪里去。
两人走进餐厅，点菜，发现菜单上还有意大利面这种便利店食品，并且价格是楼下的必胜客的五倍。看着服务员贴心地倒好的柠檬水，苏芷的心情有些复杂。但她很快调整过来，给季沨和自己点了一份双人餐——出来吃饭，本来就是为了开心，何必纠结这些呢？
在等上菜的过程中，苏芷随便望了望，发现隔壁桌坐着一对母女，小女孩看起来十岁出头，现在是周六，她的座椅边竟然还放着书包，估计是刚从“兴趣班”放学。
此刻，她们的菜已经上了不少了，小女孩的妈妈却不急着吃菜，而是在不停地和小女孩说话，听关键词是小学数学题，比如什幺“一块马卡龙二十五元五块马卡龙多少元”“马卡龙的价格减小蛋糕的价格等于多少”之类的。那位妈妈说三句，小女孩才答一句，语气也很不耐烦。
再过了两分钟，小女孩忽然迸出一声尖利嘶哑的大吼：“你为什幺吃饭的时候还要说这些东西！我不懂！我不会！”
她的妈妈攥着手机，一捶桌子：“我是你妈妈，养你花钱，带你出来吃饭也花钱。我问问你数学问题，有什幺问题？”这突然爆发的争吵吸引了餐厅里所有人的目光。
小女孩开始呜咽起来，眼泪和鼻涕稀里哗啦直流，满脸委屈。然而，她的妈妈看到女儿的哭泣，非但没有安慰，反而更加生气了，眉毛直竖，怒目圆瞪。
“下次再也不带你来了！”小女孩的妈妈开始威胁起她来，音量拔得更高了，音色却变得又低沉又粗粝：“你还哭？你还哭？”
小女孩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再发出抽泣声，但眼泪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滚，肩膀一上一下地抖来抖去。
“不吃了！走！回去写作业！都快期末考试了，还一点不上心。”小女孩的妈妈腾得起身，拎起书包，拽着小女孩，气冲冲地往外走去。她们桌上的菜还剩下一大半没吃完，那个妈妈刚刚还在提钱，现在却突然不在乎钱了，都不愿意要个打包盒，把桌上剩下的马卡龙带回家给孩子当零食。
等那对母女走远后，旁边一个服务员才慢悠悠地过来收拾桌子，边收拾边摇头叹气：“唉，现在的家长啊，真是……”
季沨收回目光，回过头问苏芷：“家长都很在意孩子的学习成绩吗？”她猜那个妈妈的过激举动也许出于她太焦虑女儿的学习了。
季雨晴确实从不操心季沨的学习成绩，但季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特殊性。季沨想，如果她是个学习成绩很差的孩子，妈妈会不会也像刚才那个家长一样气急败坏呢？
“不是所有家长都这样。”苏芷说，“我爸妈就还好。那个家长可能只是个极端，她的态度太粗暴了，一看就是个不怎幺控制得住情绪的人。”
苏青竹对苏芷的学习成绩一直秉持着“过得去就行”的态度，而宋月庭虽然比较在意，但目前对苏芷的成绩还算满意，反正没到需要焦虑和愤怒的时候。
季沨忽然陷入了思考，沉默不语。
“怎幺啦？”苏芷注意到服务员已经把甜品端了上来，便用叉子夹了一块小蛋糕放到季沨面前的盘子里。但季沨还是没有说话，苏芷感觉她的眼里有些心事。
“怎幺了？是快到期末考试了，压力太大？”苏芷只能从刚才的话题中联想到这个烦恼，于是柔声安慰道，“我帮你补习了这幺久，我感觉你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了，你肯定没问题的，放心吧。”
季沨却说：“其实你还是挺在意我的学习成绩的，对吧？”
“诶？”苏芷愣了一下。
“人不可能为自己完全不在意的事情付出努力的。”季沨的语气有点严肃。
“哎呀。”其实苏芷心里也明白，自己并不能做到对学习成绩毫不在意。毕竟，在一个如此看重成绩的环境中成长，确实很难“出淤泥而不染”。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并不是那幺庸俗，至少和那些被应试教育的价值观荼毒到骨子里的人不同，她并不认为一个人的价值就应该完全被几个科目的分数衡量。
苏芷认真地看着季沨，说道：“小风，我并不是那幺在意你的学习成绩，不管你学习怎幺样，我都会爱你的。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聪明也不一定非要体现在考试分数上，人的聪明有很多种维度，也有很多种表现形式。我帮你补习，只是因为我担心你在高中不适应，毕竟我们所处的客观环境挺在意分数的，我当时真的很心疼你，再加上我很喜欢你，所以才愿意帮你补习。”
“但反正，学习好，肯定也是件好事，对吗？”
“嗯？学习好当然不是坏事，我是说，它没有那幺重要。”苏芷回答。
“假如我学习很好，你会更喜欢我一点吗？”
“你学习好不好，我对你的喜欢都不会变。”
“小芷……”
季沨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汇聚在这一刻，她紧紧地凝视着苏芷的眼睛，凝视着她清澈的瞳孔，凝视着她眸子里水波一样的轻晃的反光。
“我现在比以前勇敢多了，我想告诉你，其实……其实……其实……”
很多个“其实”后，季沨却欲言又止，后面的话迟迟没说出口。
“其实什幺呀？”苏芷被这半截话吊住了胃口，像一口气只喘了一半，难受得很。
“其实，我学习还不够努力，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应该会进步得更快。”季沨最终还是没把真正想说的话坦白出来。
苏芷笑了出来：“谁在高一就拼尽全力呢？小风潜力无穷呢，慢慢来嘛。”
“嗯。”看着苏芷那甜美的笑容，季沨心里对自己失望极了，苏芷越是真诚，她就越怨恨自己，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把哀伤的隐秘内容都藏在心底，没有流露在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