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母虎没有说错,她确实没有母亲。
她诞生于百年难得一遇的灾害之中。
这场九十五人伤亡的集体性创伤已写入广州当地的历史年鉴里。
拳头重的冰雹,唾沫臭的雨水,浓稠黑的乌云,劈山亮的闪电,湿软黏的泥土,狂声叫的树林,共同绘成末日审判日来临的壮观景象。
整片山林在尖啸,仿佛裂开血口,竭力吸穿苍穹。
幼小的母虎只是脱落于这张混沌之口中的一粒震动的颚垂。
任何动物部落都不敢接纳这头似虎非虎的小肉球,尽管山之魂灵的女儿套着绮丽绚目的皮囊。
直到该死的经血将这丰满美好的一切给淹灭。
母虎对着莫名其妙淌血的下体感到疑惑同时只能不停地舔舐,以防干涸的痕迹让自然界的天敌嗅到异常从而发起攻击。
怪了,大型猫科动物不应有灵长类动物才有的生理现象。
就在持续淌血的第三天,更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正是阿达撞见母虎化形的时刻。
做畜生的时候,母虎没有想过自己从何而来;做人的时候,母虎却对自己的身世好奇不已。
仿佛,寻找生命的源头是人类的本能,就像阿达执意寻找那多年不曾回来的母亲。
血流个不停,母虎以为自己要死了。
除了吃喝拉撒,她还是知道死的。
死,是溶化在泥土里腐烂的野桑葚。
死,是被雷电击中后黢黑僵硬的獐子。
死,是因为失足从树上跌地而死的猕猴。
死,是刚刚成年的黑熊仔因笨拙的捕食手法而死于野马的一计后踢。
为了更好地了解死这个对手,母虎曾不眠不休地为它们守灵。
它们是被苍蝇分食的臭尸。
直到白骨显露,母虎明白死就是永远地失去这片山林!
母虎不想死。
母虎不要死。
经过一天一夜如难产的蜕皮,母虎就要吐尽最后一口气之时,陌生的气味宛如泼向即灭的汽油。
睁眼一瞬,生沸死灭——倘若不是动弹不得,母虎便遂了意愿,当即把人类男子似蟒生咽。
阿达是挂在悬崖下边的蜂窝。
他黏稠,浓郁,甜蜜,是终日仰望却不可得的奇迹。
母虎是倨傲孑然的山林之王,还没有遇到过不可得之物。
她想,她就要得到。
这是永恒不变的。
因此,野蛮的天性使虎妖寻着衣服的气味追踪至男人的狗窝。
只是过程中,母虎对猎物的全心全意因为人类所创造的花花世界而有所动摇。
对于新生儿来说,诱惑无所不在:
绚烂的霓虹灯,香甜的马蹄糕,叫卖的摊贩,清脆的单车铃,呛鼻的卷烟,油腻的烧鹅卷,彩色的电视机,讲述新闻的广播,情人的争吵,女孩儿的哭声,过分响亮的汽笛,盖着白棉被的冰棍,酒楼里的笑声,地上的半块朱古力,粘在橱窗的浓痰。
母虎的脑壳里那块嫩滑无痕的豆腐被人世间的纷扰害得险些破碎。
大量的信息坐滑滑梯似地从她的五官里愉快地溜走。
但是,那又如何?
这并不妨碍一只刚刚成年的小母虎对个世界进行探索啊!
她不熟练地迈开双腿,步履蹒跚地穿进街巷,钻入人群,攀上阶梯,伏在屋顶,等待吃人的时机。
阿达的情况,母虎看在眼里,包括老医生对病人充满关爱的碎碎念。
小老虎在学广东话的时候甚至把那群老头爱聊时政并好为人师的语重心长的语气也给学去了。
面对阿达的质问,母虎依旧笑吟吟,说道。
“我不认识她,但我认识你。阿达,你是阿达,你是那天晚上的阿达。阿达啊阿达,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就把你吃掉呢?”
阿达崩溃大哭,涕泪横流,不是因为死到临头。
再次听到母亲的声音才是令他比直面死亡还难受的事情。
母虎对人类宣泄情感的行为只感到吵嘈。
她不耐烦地啧一声,搓搓两只耳朵,宣誓道。
“吵死了你个乜胆鬼!我决定了,我不吃你啦!”
阿达顿时停止弄虚作假的哭戏,抹掉挂在鼻尖上的一绺鼻涕,半信半疑地问道。
“真的不吃我了吗?”
“珍珠都没有这幺真啦!我决定把你养肥了再吃。你现在瘦奀奀的,看着就卡颈。”
母虎自以为宽容的微笑在猎物眼里是狡诈的讥嘲。
阿达又开始悲痛欲绝起来,与陈师奶的演技不相上下。
母虎站起身,二话不说地把哭哭啼啼的男人给拖到屋外。
强壮的女人毫无防护措施地站在水泥围栏上,单手拎起高瘦的男人的后衣领,犹似抓着猫儿后颈肉使其动弹不得。
脚尖的前方空荡荡。
阿达踮起脚踵以维持平衡,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跌成楼下的一撇被环卫工人冲进下水道的烂泥。
人类与妖怪差半个脑袋,一个一米七多一个一米九多,而个高的那个却被个矮的这个完全拿捏。
鬼叫这头母虎力气大得惊人!
阿达宛如戏弄生命的芭蕾舞者,战战兢兢地游走钢丝上。
“老虎大人哇,我知错啦,我真的知错啦!你叫什幺都可以哇!你要做我老母我也赞同哇!我喊你一声老母,你敢不敢答应?老母啊,你就是我第二个老母啊!我不能死啊,我还不能死啊!放了我叭,您行行好,就放了我叭!改日逢年过节,我多会给您上供!你要吃什幺?鸡鸭鱼牛羊鹿兔?任君挑选!我定不敢怠慢!老窦啊,救我啊,我今日就要死啦……”
母虎还不擅长使用人类语言,不过一点眼神的威胁足以制造过剩的恐慌。
阿达即刻止住喷薄的胡话与口水。
本该以身高占据优势的男人将胳膊紧贴身体,将两腿合并成条,宛如一株一触即束的含羞草。
母虎开怀地咯咯笑道。
“阿达,你真得意!”
阿达贱笑,惊惧宛如百足虫,爬满整张曲拧的脸。
人类男子是雌性虎妖来的一件廉价的小玩具。
她左甩一下,她右颠一下,把人质握在手中玩弄。
直打哆嗦的阿达趁着第二泡尿漏出来之前紧急劝道。
“我的虎阿姐,我的虎阿妈,你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地!你就放我下来吧!都说被吓死的饲畜都不好吃。还有啊,我听说那种肉吃得牙酸嘴涩,而且还会引发生酮中毒!中毒知道吧?是死不瞑目的那种中毒!”
母虎听到关键词,立即炸毛,目露凶光,从喉咙发出猫科动物独有以示警告的低鸣声响。
“死?我才不会死。就算你们死光了,我也不会死。阿达,我讨厌死。以后,你不许说这个字。我恨它!”
阿达假情假意地掌掴自己的嘴巴,露出卑怯的笑容讨好道。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绝对不说!从今往后,你叫我去西,我绝不去东;你叫我撞墙,我就去撞墙;你叫我去屙屎,我绝不屙尿!嘿嘿嘿,阿妈你就行行好,放我下来呗。”
“给我名字。”
阿达往楼下看去,一排横跨的美妆巨幅广告牌高高挂在楼面。
阿达扭头看着母虎,说道。
“阿凤。你以后就叫阿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