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说,阿达要死了。
当街全裸狂奔的事迹对于阿达本就折堕的人生与破烂的名声来说并没有多幺强大的摧毁力。
充其量,只是点缀一笔。
街坊跑到留洋医生的小诊所打听阿达的病情。
他们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心,而是渴望通过他人的生死病痛的差异性来缓解自身受社会与家庭的压迫之苦——只要我比他们过得好那幺一丁点,也是值得窃喜好一阵子的。
由于医德高尚与职业操守,不论别人如何旁敲侧击,西洋蔡都言辞正义地拒绝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
也就在触及病患的安危,平日于街坊口中的软弱小老头才会陡然变成铁骨铮铮的硬汉。
凡是进入小诊所的人都占过便宜。
看病赊账的和拿药拖欠的数不胜数。
西洋蔡要是愿意,也可以拿着一大摞病患签下的借条去做高利贷老大。
保准百日之后成为犀牛街首富!
西洋蔡受包租公的委托前去看病,可是半条老命险些交代在半路。
爬到顶楼时,小老头喘得像是一台破烂又漏气的拉风箱。
西洋蔡岔开双脚,瘫坐在地,完全不似有洁癖的样子:
他的挂耳圆片眼镜歪斜地敷在脸上,每日由发蜡固定的三七分头型半边翘起似秧苗,经过爱妻熨烫的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一点咀嚼过分的白色口沫堆积在嘴角。
西洋蔡绝望地望向包租公,咽下七八啖口水才完整地问道。
“我是不是快死了?”
包租公取下叼在嘴边的楠木烟斗,一边抓住医生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拔起来,一边回道。
“快啦,快啦,就快啦。你死了,我也就快啦。”
进到屋里,老医生被馊味给熏得睁不开眼睛,像是掉进酒楼装潲水的蓝色汽油胶桶。
老医生坐在床边,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病人的嘴边:
什幺老虎啊,什幺粪便啦,什幺吃人啦,什幺妖怪啦,什幺魔鬼啦,什幺地球是方形的啦,什幺美国要打过来啦,什幺男人们都阳痿啦,什幺太阳要掉下来啦,什幺世界要末日啦。
耶稣来了都打救不了阿达。
把诊所的医生抓过来似乎是包租公作为父亲把儿子看作最隆重的表现。
老医生直起身,在脑门与双肩画十字,嘴里念着哈利路亚,然后掏出医生袍胸前口袋里的手帕,一边擦拭脸上的汗渍,一边对着门口的病人之父说道。
“这是发高烧出现的谵妄现象。再不送到医院,你个仔就要死啦。”
铁皮屋太窄。
放得下床,就装不下多余的人。
包租公只能漠不关心地站在门口吐烟气。
走到楼顶的围栏边上,包租公中气十足地朝楼下喊道。
“两个人,二十块钱,上来搬人!”
楼底攒动,宛如有万千只蚂蚁同时出窝。
比赛规则是看谁能一口气爬上顶楼。
来自米铺的兄弟俩半斤和八两凭借着年轻力壮的身体优势把一众竞选者都挤兑出赛。
倒霉的病患被送到医院时身体如同甘蔗绷得又直又硬。
闹出这幺大动静,收到风声的棺材铺的瓜老陈特意把一口未上油漆的新棺材摆在店门口炫耀。
人们好奇,上前观察,左看右看,暗觉古怪。
这口棺材的尺寸又长又窄,怎幺看都是给阿达那小子量身定做的!
阿达要死了?
神憎鬼厌的阿达真的要死了?
怎幺,不是吗?
人人都说阿达被发现时已经尸僵啦!
于情于理,阿达怎幺样都得死一死吧!
主治医生给出的几句诊断轻而易举地把纷纭口舌给掐灭。
医生擡起一只过量饮酒所得的浑浊眼睛,瞥向病患之父,右手还握着钢笔不停地在面诊单上鬼画符,说道。
“你是他老窦?死?哼,还早着呢。喏,拿着这张纸去找收银的姑娘缴费。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啦。”
又听说半只脚进棺材的烂仔死过返生,笼罩在人们头顶的乌云顷刻散去。
犀牛街继续回荡着街坊的欢声笑语。
只有瓜老陈气得半夜拿起斧头把一口好棺材给砍得稀巴烂。
这就叫遗臭万年啰!
尚处于昏迷的阿达有半条命是西洋蔡救回来的。
包租公得知亲生儿子死不去便悠哉悠哉地回去抽大烟。
半斤八两出于对老医生的尊敬与对烂仔的同情,不收分文地把即将被医院赶出去的病人搬回潲水桶。
够人情味了吧。
西洋蔡轻拍病人的胸膛,笑道。
“嗨呀,人人都说你这个死仔包命大。好啦,你就安心睡啦。明天就能见到太阳啦。”
等人离去,独属于阿达的危机才真正悄然来临。
恶心的噪音使病人从熟睡中苏醒。
反正,睡着也是做噩梦,还不如不睡呢。
阿达睁开两幅松弛的上眼睑,目光涣散地看向声源。
整张皱巴巴的脸皮看上去像是五十几岁半死不活的老头。
大白天的,一只巨型活蜘蛛正张牙舞爪地趴在玻璃窗上。
它占据的黑影堪比人头那幺雄壮。
阿达又像那天晚上一样被眼前的邪物吓晕。
醒了,晕了,醒了,晕了,来来回回。
最后一次,病弱的肉身像是逼近临界值的高压锅上的出气阀那样疯狂颤抖。
突然间,细长且尖锐的蜘蛛腿在玻璃上划动。
就是这个吱吱嘎嘎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打扰病人的修养!
阿达猛地翻滚在地,蜷缩在比他还病弱的铁床下躲藏。
孤军奋战的不锈钢门根本不是门外物的对手。
安全的闸门缓缓打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