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清月回府那日,天阴沉沉的,像是有什幺大事要发生。
他这一趟出去,说是取玉,倒更像是去阎王殿前绕了一圈。怀里那块血玉用三层锦布裹着,装在一只不起眼的红木盒里。东西是到手了,可人却像是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煞星,浑身上下都往外冒着戾气。府里那些个下人都长了狗鼻子,老远闻着味儿就躲,个个缩着脖子贴着墙根溜,生怕触了二公子的霉头。
也难怪。府里最近这摊子烂事,确实够瞧的。封清月一路往里走,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他先去见的,自然是那位坐在正厅主位上的“封羽客”。
“封羽客”这会儿正端着家主架子,瞧见封清月进来,立刻让所有人都下去。只剩下他二人时,脸上立刻堆起笑,那笑像张糊得不牢靠的面具,透着股虚劲儿。“二公子回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当?”
封清月没接话。他把那红木盒子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搁,眼风都没往“封羽客”脸上扫,冷不丁擡手,照着那张笑得僵硬的脸就抡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听着就疼。
“封羽客”整个人被这巴掌扇得离了椅子, 斜着摔在地上,捂着脸“嗷”一嗓子,声音都变了调。他趴在那儿,擡起眼,眼里全是惊惧和不解,还有一丝没藏好的怨毒。
封清月居高临下睨着他,靴子尖擡了擡,似乎下一秒就要踩到他脸上。“我不在的这些天,我哥是怎幺弄成那副德性的?”他声音不高,慢条斯理,可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碴子,“你顶着他的皮,就干坐着吃白饭?嗯?”
“二公子!二公子息怒啊!”地上的人手脚并用往后缩,双手护住头脸,声音尖利得刮耳朵,“是……是天义教那帮杀千刀的!他们胆大包天,竟敢摸进府里来劫人!我……我也没料到啊!别打了,求您别打了!”
封清月那擡起的脚终究没落下去,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废物。”他俯身,一把抄起桌上的木盒,掂了掂,“披着这张人皮都守不住个家,扒了你这身皮,你早被野狗啃得骨头都不剩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地上的人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一个劲儿磕头:“是,是,二公子教训的是……”
封清月懒得再看他那副怂样,抱着盒子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瞥了一眼,终究是嫌恶胜过教养,没真的啐出口,只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甩下一句:“什幺玩意儿。”
等他身影彻底消失在廊柱后头,地上那“封羽客”才颤巍巍爬起来。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沫子,脸上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恐惧畏缩,只剩下阴沉沉的冷,像口结了冰的枯井。他死死盯着封清月离开的方向,喉头滚动,狠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封清月抱着血玉,径直去了后院封郁的住处。
挥退所有下人,屋里就剩下他和床上那个披头散发、眼神呆滞、裹着纱布的“傻侄子”。封清月反手关上门,把盒子往桌上一放,背对着床,张口就道:
“哥。”
床上的人没动静。
封清月也不回头,自顾自揭开盒子上盖着的锦布。一层,两层,三层。最后,那块传说中的血玉静静躺在深色的丝绒衬底上。
屋里没点几盏灯,有些暗。可那玉一露出来,自个儿就像会吸光似的,泛出一层朦朦胧胧、却又挥之不去的红光。不刺眼,幽幽的,沉沉的,像凝结了的血,又像藏了团鬼火在里头。光晕染在桌面上,连带着封清月的手指都像沾了层血色。
“行了,别装了,起来看看货。”封清月这才侧过身。
床上那“傻子”慢吞吞地坐起来,眼神里的呆滞浑浊一扫而空,变得锐利而清醒。他下床,走到桌边,目光落在血玉上,半晌,轻轻“啧”了一声。
“东西是好东西,”封郁开口,声音哪还有半点稚嫩,低沉平稳,“邪性也是真邪性。”
封清月这会儿才凑近了,仔细看他哥眼睛上缠的纱布,伸手想碰:“你这眼睛……”
封郁偏头躲开,顺便拍开他的手:“干什幺?”语气有点不耐。
“我就看看你这眼睛,”封清月收回手,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大剌剌往对面椅子上一瘫,没个正形,“虽然你中途给我来信说了,但你这样子我瞧着还是新鲜,裹成这样,跟个独眼海盗似的。”
封郁懒得理他这混不吝的调调,手指虚虚拂过血玉上方,感受着那股子若有若无的凉气:“七日后,季怀礼寿宴,把这东西送上去,够他乐一阵子了。”
封清月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下去,咂咂嘴:“按你的吩咐,我中途绕道,去翊王那儿也透了点风,说了献玉的事儿。哥,你这傻还得装到啥时候?就府里眼下这几个货色,还值当你费这功夫?”
封郁小心地将血玉重新盖好,动作细致得像在照顾易碎的琉璃。“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回要不是我被‘绑’走,意外断了那药,引发毒发,恐怕到死都察觉不到,”他顿了顿,眼底寒光一闪,“我那个‘好替身’,看着唯唯诺诺一滩烂泥,背地里居然给我下了五年毒。真是……能忍啊。”
“嘿!”封清月乐了,坐直了些,“说起这个,那仇述安,他老子、娘当年跟咱家抢生意,玩阴的没玩过咱们,被咱逮着。也就是想羞辱他们,刮了他俩一块皮,给缝了块狗皮上去。谁成想那俩老的身子骨不济,伤口烂了,感染,没熬过去。这仇述安倒是个孝子,这幺多年,天天被我的人灌着那让人上瘾的‘逍遥散’,扮成你的样子,居然还能憋着这口气,想着报仇。是块能忍的料,可惜,也就只剩能忍了。”
封郁嘴角扯起一点冷淡的弧度:“忍辱负重,听起来是个人物。可光会忍,不会咬人,不过是条没牙的狗,叫得再凶也没用。”
“谁说不是呢,”封清月翘起腿,“不过他这回手笔倒不小,偷偷摸摸给你下毒五年,还搭上了翊王那条线。哥,要不是你将计就计装傻,稳住翊王那边,给我争取时间把血玉弄回来,咱们可真得被他将一军。”
“翊王,季怀礼……”封郁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下咱们是被架在火上,不得不两头下注了。不过祸福难料,渊尊现在是季怀礼势大,可翊王毕竟是正经皇叔,手里攥着‘清君侧’的旗号,未必没有反咬一口的力气。他们俩,谁先咬死谁,咱们封家,总归有路走。”
“那仇述安这枚废棋,怎幺处理?剁了?”封清月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不急,”封郁摇头,“药性入骨,他瘾头深得很。我调理这几日,正好让他再多熬一熬。等瘾头发作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或许还能榨出点别的东西。”
封清月听了,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淡了点,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也是,那‘逍遥散’的瘾,发作起来可比凌迟还难受。说起来……哥,你这身子,当年做药奴糟蹋狠了,长不大,阴差阳错倒成了个毒篓子,什幺毒进去都跟泥牛入海似的。这回仇述安这五年毒,搁旁人早烂穿肠子了,你倒好,调理几天就没事儿。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他说到最后,语气有点飘,也不知道是讽刺谁。
封郁没接这个话茬。有些伤疤,即便是亲兄弟,揭开也是疼的。他转而问:“府里这些吃里扒外的,该清的都清了?”
封清月立刻又换上那副惫懒模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咔吧作响:“该敲打的敲打了,该吓唬的吓唬了。不过嘛,总得留一两个蹦跶的,不然这府里死气沉沉的,多没劲。”他眼里闪着一种野兽闻到血腥时的光,“我都多久没好好活动筋骨了,真有点怀念那‘腥风’刮起来的滋味。”
封郁瞥他一眼,忽然叹了口气,没头没尾地说:“昨儿夜里做梦,梦见娘了。娘说,少作孽,不然死了下阴曹,阎王爷都不收,要做孤魂野鬼的。你说,我要不要去庙里拜拜,捐点香火?”
封清月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我的亲哥诶!”他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花子,“佛祖渡的是善男信女,阎王收的是阳寿已尽的。咱们这种人,从根子上就烂透了,佛祖见了要闭眼,阎王看了都嫌脏,谁肯渡?谁肯收?早就是孤魂野鬼的命啦!”
封郁听着,沉默了片刻,竟也随着他,极轻、极淡地笑了笑,那笑意没到眼底,凉飕飕的。“也是。”
兄弟俩对着笑了会儿,屋里的气氛竟有些诡异的平和。
封清月笑够了,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白玉盒子,放到桌上。“喏,上好的化瘀生肌膏。血玉是到手了,可你眼睛这伤,总得有人‘负责’。敲打敲打,总不过分吧?”
封郁脸色微沉:“少提我眼睛。”
“哎哟,还不好意思了?”封清月来劲了,凑过去,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我说哥,你可是真行啊,就这幺‘栽’在咱们那位‘嫂嫂’身上了?哈哈哈,这下可好,‘嫂嫂’还是‘嫂嫂’,可睡了她的人,嘿嘿,换人喽!”
封郁脸色彻底黑下来,警告地瞪他一眼:“闭嘴。火候还没到,别打草惊蛇。”
“知道知道,”封清月举手做投降状,晃晃悠悠站起身,又伸了个懒腰,这回全身骨头都舒展开似的,随手捞起桌上的药罐子,“戏台子搭好了,角儿也该上场了。我先去会会咱们那位……本事不小的‘嫂嫂’。哥,你慢慢调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