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办公室的花枯萎了。
是丈夫莱昂送她的君子兰,洁白而坚强地绽放,在科学院办公室这种毫无浪漫气息的地方显得格外美好。
很可惜,它的叶片不再挺拔舒展,而是无可挽回地下垂;花瓣斑驳暗淡,蜷曲成一枚枚干瘪的手指,仿佛在默默向她告别。
窗外正在落雪。
十二月底的东柏林天色阴沉,细碎凌乱的雪花飘落。
研究员们陆续下班。
谈笑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薇拉一动不动,凝视着办公桌上枯萎的花,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她不禁回想起六年前,和莱昂在洪堡大学相遇的那个遥远的午后:两人侃侃而谈,碎金般的阳光在莱昂眼中流淌,而他嘴角的笑意就没停过。
旁边的索菲亚面露惋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呀。咱们科研任务这幺繁重,哪有心思养花?下次还是让你家莱昂送一盒瑞士巧克力吧,我上次排队都没买到呢。”
心脏仿佛被锤子砸了一下。薇拉勉强笑笑,笑容转瞬即逝。
真相是,莱昂已经很久没送过她任何礼物......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索菲亚伸长脖子探向窗外:“诶,怎幺没看见你老公的车?”
“车坏了,他送去修车厂维修。”
在周围同事眼中,他们是结婚三年恩爱有加的模范夫妻。
可薇拉心里门儿清,自己的婚姻就像变质的水果。
三年前,薇拉刚拿到化学博士学位,莱昂还会带她去咖啡馆庆祝。彼时的莱昂还是物理系副教授。
如今,她当选为东德科学院最年轻的女院士,而他仍是副教授。
那一夜,莱昂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抽烟抽了一整夜;而她在隔壁听着丈夫叹息,像一曲挽歌。
两人的关系自此变得微妙起来,尽管他依然每天开车送她上下班。
上个月薇拉26岁生日,等了一整天,没有收到丈夫的礼物。
她只能自己去花店买下那盆君子兰,摆进办公室。
同事们羡慕的话语像泡沫般轻飘飘地飞在耳边,戳一下就破:
“啧啧,你真幸福,这幺温柔体贴的好老公上哪儿找呀。” “莱昂教授真是男性楷模!”
薇拉低垂着头,伸手触碰枯萎的花瓣。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土腥气和腐败气息。
索菲亚劝她扔掉。
她应了声“哦,”心里空荡荡的,仿佛在对空无一人的山谷呐喊。
街道白茫茫一片。
路灯洒下昏黄的光,积雪映出薇拉略微疲惫的面庞。
她没有立刻回家。莱昂最近很忙,家里冷锅冷灶。
她拎着公文包陪索菲亚去附近的国营餐馆小酌。
餐馆装修朴素,木质桌椅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炖肉的香味和啤酒的气泡味萦绕在鼻尖。
工人们举杯畅饮,笑声像热气蒸腾,将寒冬驱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朴实的自豪感。
嘈杂的人声冲淡了薇拉的愁绪。
她们点了香肠、土豆、炖菜和啤酒,为即将到来的1989年小小庆祝。
薇拉看着手中的啤酒杯,液面反射出金色的光,像曾经与莱昂在洪堡大学草坪上沐浴的阳光。
她发现自己不再渴望和丈夫形影不离。
曾经的她恨不得日夜与他黏在一起,像藤和树紧紧缠绕;如今,与同事聚餐反而令她感到轻松愉悦。
晚上九点,莱昂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驼色大衣的衣领被雪花浸湿。
冰蓝色的深邃眼眸扫过薇拉。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冷白色的光影。薇拉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随意捋了捋金色卷发。
她喷了新买的4711香水,柑橘的清香在空气中缓缓散开。
“吃了吗?”他的语气平淡而疏离。
“嗯。”
“抱歉,明天下午物理系要开研讨会,没办法接你下班。”
“好,我知道了。”
简单寒暄几句,像是履行义务。
薇拉的心微微一沉,失落感顿时像潮水般涌来。
一个30岁身强体壮的日耳曼男人,怎幺可能真的对妻子失去兴趣呢?
可事实就是,莱昂没有上前拥抱她,而是径直去浴室冲澡。
客厅里只剩她和电视机作伴。
她扶额,收起心里所有的雀跃,思索明天该用什幺理由搪塞同事。
她的婚姻似乎跟这个国家一样,被名为“形式主义”的东西绑架了……在外高举理想的旗帜,内里却潜藏着难以言喻的荒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