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东说话的时候,常常会在手上夹一根烟。
几块钱的黄果树是他常揣在兜里的廉价牌子,逢人就会从皱巴巴的衣服里掏出来,抖着黄黑的手把里面的烟递给对方。
烟是定心针,烟是舒心丸,是父亲被熏黄的牙齿,是时常听见的咳嗽,也是迷在眼前看不清路的大雾。
那天他也想从衣服里把烟掏出来,结果大概是跑得太急,没剩几根烟的烟盒也不知去向。
李邵东骂了几句,湿漉漉的大掌转而去扯她的头发。
头皮被得拽发疼,她只能尽力护着,从喉头发出嘶哑挣扎的低吼。
他听着,只是笑。
“行啊,我老李家养出你这幺个畜生是吧。”
“跑?你要跑到哪里去?好好的清福不享,跟你那死妈一样不识擡举!”
“你有本事就真跑出去,不然老子……”
不·会·放·过·你·的
“滚……滚啊!”
怨毒的咒语仿佛还在耳边,李轻轻猛然睁开眼。
她瞪大瞳孔看着顶灯的昏暗,整个人还没从刚才的梦里缓过神来。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你怎幺了?”
李轻轻的表情呆了下,她不可置信地坐起身,盖在上面的毯子滑到地上,晦暗不明的光线下,她看见旁边的江奕川。
此时他正错愕地看着她,李轻轻反应过来,歉意地蹙起眉:“抱歉,只是做了不好的梦,吓到你了?实在对不起。”
江奕川愣了愣,他叹口气,探过身子从桌上拿了杯水递给她:“没事,你喝点水吧,看你好像很难受。”
“谢谢。”李轻轻缓了会儿才接过来,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温凉顺滑的液体落进喉管,她确实觉得好些,于是用余光看向周围。
时间显然已经很晚,客厅的光线仅靠着电视屏幕短短的浅芒,她才注意到江奕川本来是在玩游戏,她顿了顿,问:“我是睡过去太久了吗?你的朋友们好像都走了。”
“对啊。”他极轻地哼出一声,“早知道你不会喝酒,我们也不会让你喝了。你现在还好吗?头疼不疼?”
李轻轻迟钝地摇摇头。
江奕川凑过来,晦暗不明的光照不清眼前人,看什幺都像蒙了层灰的纱,他眯起眼,打量着她:“真的吗?”
李轻轻被他盯得脸热,她移开脸,握着杯子的手紧了又紧,只好岔开话题:“你刚才在玩什幺游戏啊?”
“你说这个,”他果然直起身子,兴致勃勃地介绍,“上次我和你说过的,讲的是主角收到去世多年妻子的信,让他去一个地方找她,结果那个地方里面全是鬼,喏,你看,我刚还在被鬼追呢。”
李轻轻看向屏幕。
游戏是以第一人称的3D动作游戏,主角是个外国男人,这个角度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他手上拿了把枪。
“这是我刚捡的马格南,要试试吗?”
李轻轻现在脑袋还不太清醒,但也知道现在实在太晚:“我该回去了,等下,我和司机打个电话。”
今天本来想着出来玩,也就没让司机等,等要走的时候打个电话叫过来就好。
“喂?杨叔,嗯嗯,我这边要回去,您大概什幺时候……”
对面的杨叔却没有立马回答,他迟疑了一瞬:“好的李小姐,不过我赶过来要四五十分钟,可以吗?”
四五十分钟啊。
李轻轻看向手机屏幕。
她晕过去的时间竟然没有多长,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赶回去最晚也就一点左右,平时楚远棋就算回来都是两三点,加上明天周日,再待一会儿应该也可以吧?
“好吧,我等您。”
“哎哎好,谢谢李小姐了。”
“不客气。”
李轻轻挂断电话,对上江奕川含笑的眼。
……
“等,等下!太多怪了,我找不到路!”
“要按哪里?啊,它过来了,瞄准不了…!”
李轻轻手忙脚乱地摁着手柄按键,因为不知道路,途中又引来很多怪,她很快就收获自己游戏史上的第一次失败。
[YOU DIED]
血红的大字充斥屏幕,伴随阴森的背景音乐,李轻轻头皮一阵发麻,她无措地转过头,发现江奕川竟然抖着身子在笑。
他一手捂住额头,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直起身子,去擦眼角笑出来的泪。
“轻轻,哈哈哈,你真是太好玩了。”
“我不会玩游戏。”她近乎懊恼地讲。
“没事没事。”江奕川也是笑够了,他正色起来,往李轻轻身边坐了些。
“我有存档的,重新来过就好,对,往右边走。”
李轻轻重新拿起手柄移动,说不紧张是假的,她很清楚刚才就是在这条路被突然跳下来的血人吓了一跳。
猛烈跳动的心脏还没平复下来,李轻轻不敢玩下去,刚想转头和江奕川说话,一双温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手别抖,不要怕,这些怪是出不来的。”
同个地方,同样下落在地的怪物,李轻轻全然忽视掉男生近乎把她圈在怀里的动作。
血肉模糊的怪物发现主角,它发出诡异的嘶吼,踉跄着双腿,步伐快速又坚定地向着主角奔来。
“手柄瞄准是比较麻烦,但也不难,像这样,砰——”
男生低沉的嗓音和游戏内的击中音效同时响起,与此同时,李轻轻握住的手柄也发出震颤。
好像真的因为枪支的后坐力感到手心发麻,李轻轻愣愣地看着怪物被一枪爆头,软烂地跪倒在地。
不久前还发出刺耳尖叫,将主角脖子咬得鲜血淋漓的怪物就这样死了。
死了。
死了哎。
她惊喜地擡头看去:“江奕——”
“嗯?”
听见声音,他顺势低头,恰巧和刚擡头的女生眼神相撞。
她今天的吊带裙露肤度不高,但靠得近也能尝到她肩膀的凉,而李轻轻因为睡了一觉,本来乖顺的麻花辫变得有点毛毛躁躁的,仿佛某种炸毛生物的尾巴,垂在他手侧晃来晃去,飘忽忽的痒。
怪物被击败后,游戏音乐获得片刻的宁静。
李轻轻眨了眨眼,她不清楚是谁先忘记呼吸这种事情的,等反应过来时,两个人就像笨蛋一样,用傻傻的,看不清情绪的瞳孔看着对方。
一定是太黑了,她想。
“怪死了。”她喃喃地接着刚才的话。
“哦,对。”江奕川回过神,连忙侧过头,双手也离开了她的手。
“怎幺样,不难打吧。”他问。
“嗯,”李轻轻点头,声音干巴巴的,“我该回去了。”
“这幺快?”他顿了顿,“我送你。”
“好。”
和来时不太一样。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夏夜寂静,风把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酒气吹到面前,江奕川看着前面女孩子的背影,擡眸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我爸妈向来不太管我,长这幺大,我都是和这群朋友闹来闹去。”
“楚淮他是不是很难相处?你别介意,他对谁都爱搭不理,绝对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李轻轻放慢了脚步。
“嗯,我知道的。”她轻声说。
“知道啊。”他戳了戳李轻轻的肩膀,故作深沉,“知道就别苦着脸了,我总以为你不高兴。”
李轻轻“啊”了声,摸向自己的脸:“我有吗?”
“当然有,你说话也是,搞得像我在欺负你一样。”他歪了歪头,很是不解,“我们应该也没有很不熟吧?还是我长得太凶,你看到害怕?”
“没有,你不要这幺说。”
“哎好吧好吧,不逗你了。”他从兜里掏出耳机,在李轻轻面前晃了晃,“反正都要回去了,最后陪我听首歌吧。”
李轻轻擡头看他。
今晚月亮很温柔,像融化的白糖,把浅浅的光芒送向人间。
她戴上耳机,吉他扫弦的声音清脆干净地响起。
是个沉缓温柔的男音,有些耳熟,唱着她听不懂的歌词。
前面有车开上来,李轻轻看见车牌号,正是来接她的。
本来想摘下耳机,李轻轻却蓦然听到一句熟悉的语言。
“等等,他刚才是不是……”
“什幺?”
“没事,应该是我听错了,我刚才好像听到句中文。”
江奕川笑:“什幺中文。”
李轻轻努力想了想:“好像是——”
“我喜欢你。”
男生低下头,在李轻轻突然呆住的表情里,他的笑容格外肆意。
“他刚才唱的是‘我喜欢你’。”
“你没听错。”
李轻轻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低下头,皮肤以肉眼可见的趋势变红。
“啊,是这样,挺好听的,那个,车来了,我要先走了。”
江奕川看了眼旁边的车,仍旧笑意吟吟。
“等下。”他拉住她的手腕,身体越靠越近,一双手落在她的脸颊皮旁,拇指蹭过耳垂,明明是相近的体温,他的却更像是火。
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她下意识往后退去一步,而另一双鞋紧跟着上前。
”我的耳机。“江奕川的语气有点无奈。
李轻轻脸上更红。
“那之后就学校见了,回去早点睡觉,”
“知道了。”
江奕川笑笑,看着女生狼狈地跑过去,他单手插兜,拇指不停摆弄着耳机的盒盖。
打开,关上。他眯起眼,享受这种一手掌控的优越感。
而不远处的李轻轻打开车门,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
她目光定在那双黑色皮鞋,缓慢地顺着男人裤管的面料向上。
楚远棋用手背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轻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