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而过,心脏狂跳,快速流动的空气被挤压进气管,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腥味。
但她不敢停下,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视线逐渐开始模糊,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砸在颈间,这一刻的场景竟奇迹般地与十五年前重合。
余光里瞥见有几个人忽然从小摊上站起身,追在身后,纪允夏已经无力去想到底是那些医生还是别的什幺人。
在心头盘踞了整整十五年的恐惧依旧挥之不散。钻入足踝结有血痂的伤痕缝隙,透骨寒意侵着每一寸神经,空气逐渐稀薄,深深的无力感如潮水涌来,连逃跑都失去了意义。
眼前忽而出现一大片刺目的白光,汽车的鸣笛声响彻耳畔,但她已无力思考更多了,大脑如同一台生锈的发动机,艰难地运作着,她绝望地想,有没有谁能来救救自己?
砰——
等宋彻终于摆脱那人,脚步踉跄地跑到小区门口,纪允夏倒在血泊之中,汽车司机一脸惊慌失措,站在一旁和那几个警察解释情况,周围顿时爆发出行人惊恐的尖叫声,有人在打急救电话,一个警察此时向他走来,但他已经什幺也感知不到了。
一切声音和画面迅速褪去,只剩下视野正中的纪允夏,刺目的殷红血色濡湿了那条蓝色吊带裙,大半张脸浸在血里,他无视警察的声音,走过去,将她抱进怀里,脸上的血怎幺都擦不干净。
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瞳孔急剧收缩着,呼吸急促而紊乱,好半晌,才艰难地从喉间挤出一丝声音,“……夏夏?”
手术室外。
宋望浑身是血,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拎起瘫坐在地的少年就毫不犹豫地一拳揍过去,丝毫不顾此刻的失态,目光凶恶,厉声怒吼:“要是夏夏出了任何意外,我杀了你,我绝对杀了你!”
一旁的警察连忙拉开两人,面容严肃地警告:“医院里严禁打架闹事!”
期间护士来了好几次,被两人身上的伤吓了一大跳,问需不需要去隔壁病房住着,就连警察也劝,但两人皆是摇头无声拒绝,无论如何都要等纪允夏醒过来。
忽然,手术室大门从内推开,一名戴着口罩的护士看向他们几人,手里拿着一份资料,焦急地问:“患者肾脏出现严重破裂,需要紧急器官移植,你们谁是她的配偶?”
宋彻和宋望同时举起了手,他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抢先一步开了口:“我是,捐我的吧,护士。”
那名护士将他带到一旁的手术室,由于时间紧急,在进行移植前,只进行了相对快速的基础血型和组织相容性初筛,医生看着电脑上的检测结果,冷静地下达进一步指令:“血型吻合,初步交叉配血没有排斥,准备一下,上手术台做活体采集。”
手术被分成两组同步进行,一组为仍处于昏迷状态的纪允夏作器官移植手术准备,另一组为宋彻做脊髓采集。
麻醉剂的药效很快发挥作用,宋彻望着手术室天花板的纯白灯光,冰冷手术刀抵在肌肤的那一刻,一个护士拿着刚出来的HLA详细报告,冲进手术室,紧急叫停了手术。
医生攥着那份报告,神情极度震惊,快步走到手术台旁边,表情严肃地发出警告:“配型结果显示你们具有生物学上的母子关系,活体移植在直系亲属之间具有极高的排斥风险并发症,我们绝对不可能进行!告诉我,患者真正的配偶在哪儿!”
什幺?
宋彻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等到医生语速飞快地重复了第二遍,指尖缓慢地移向手术室大门,带着最后一丝决绝和释然,轻声说:“是门口那个男人。”
时间过得很快,他被推出手术室,宋望一脸焦急地跟在医生身后,路过他时,眼中同样快速闪过莫大的震惊,但也只看了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进了手术室。
而他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宋彻醒过来时,病房内一片漆黑,他艰难挪动着身子,腰腹的伤口微微被撕扯,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但他此刻已经顾不上了,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恰好迎面走来一名护士,宋彻连忙走上前,一口大气没喘过来,就急着问:“纪允夏呢?”
护士被突然闯上前的少年惊了一下,呆愣在原地,还是宋彻又问了一遍,才哆哆嗦嗦地给他指了指方向,“……在五楼的ICU里。”
宋彻一刻也不敢耽误,等他从电梯口出来,急匆匆赶到ICU门外的等候区,只看见宋望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病号服,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拿着一部手机,不知在看什幺。
深夜的医院走廊安静得可怕,所有哀求、悲痛都被夜晚吞没,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生与死就这幺轻易地在这一小片天地流动,迎面吹来的每一阵微风,似乎都是逝者的灵魂淌过漫长岁月,与所爱之人的最后一次相拥。
匆忙的脚步顿了顿,他最后还是在宋望身边坐下,无意中瞥见了手机屏幕里的画面。
——笑着的、做饭时的、看书的,每一张都是纪允夏的照片。
屏幕微弱的反光模糊了宋望冷峻的眉眼,眼尾折射出晶莹的泪光,宋彻只看了一眼,便擡起眼望向不远处的重症监护室。
十五岁,他尚且体会不到活着的意义,就已经亲手夺走了他人的生命。
彼时生命与他而言只是轻而易举就能抹杀的东西,像是随手捏死一只蚂蚁,掌中的血液逐渐冰冷,脉搏呼吸都停止,大脑才得以迟钝地意识到人已经死了,恐惧的情感似乎离他很远。
可纪允夏的血是温热的。
从她的嘴角、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怎幺都捂不住,像是一条蜿蜒的鲜红溪流,流淌在他的眼底,继而钻入他摇摇欲坠的信念大厦。
世界轰然坍塌,每一块断壁残垣化作碎裂的镜面,折射出他自以为是的狼狈丑态。
此刻纪允夏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宋彻终于体会到彻骨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他开始止不住地后悔,后悔为什幺当初要绑架纪允夏,后悔为什幺要在孤儿院被他们收养。
最后,他像每一个迷信愚钝的教徒,向上天祷告,如果真的有上天,能不能让纪允夏活下来,他愿意付出生命。
两天后,纪允夏的病情稳定下来,转入普通病房,他们不敢松懈,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时时刻刻陪在病床旁,只怕错过了每一次她可能醒来的迹象。
宋彻下楼去住院部大门口拿外卖,宋望坐在病床旁,双手攥住纪允夏没打吊针的那只手,额头抵在微凉的手背,心里一刻不停地祈祷纪允夏能够醒过来。
这时,余光忽然瞥见另只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悲痛的情绪浪潮猛地褪去,他震惊地擡起头,只见纪允夏眉梢微微皱起,几秒后,双眼睁开,看像他的目光一贯柔和却带着如同幼童般的依恋,轻声说:“哥,你怎幺、长这幺大了……”
宋望第一次见到纪允夏,他刚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市郊的一所精神病院,接手的第一个病人就是纪允夏。
纪允夏当时还没长开,双颊挂着圆润的婴儿肥,下巴尖得吓人,手腕骨凸出一大块,青紫色血管在苍白肌肤下清晰可见,十六岁的年纪,眉眼间却是一股沉沉的死气,整个身子都埋进被子里,只睁着一双琥珀色眼瞳,怯生生地看人。
而就是这样一个孩子,肚子里却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经过长久的催眠治疗和心理疏导,他逐渐知道她这十几年到底遭遇了什幺。
母亲早逝,只剩她和大三岁的哥哥相依为命,父亲嗜酒如命,每回喝醉了就要家暴兄妹俩,只有哥哥护着她,但一个小孩子的力量毕竟太渺小了,在这样压抑窒息的生活中,他们只能互相舔舐伤口,彼此相伴。
然而她的哥哥却在某天忽然选择杀死自己的父亲再自杀,最后等她放学回家时,只看到了血泊中的两具尸体。
没人知道这三天里她是怎幺度过的,最后还是邻居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发觉不对劲,报了警,警察破门而入,才看到这无比骇然的一幕。
而在纪允夏被送去医院抢救的当天,人们惊愕地发现她居然怀了孩子。
宋望想,如果当时那个少年知道纪允夏怀孕了,或者纪允夏发现了,会不会结果就会不一样。
病情稳定下来后,由于催眠效果和潜意识的依赖心理,纪允夏偶尔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宋望不知道这样是否有利于恢复,不过纪允夏逐渐没那幺怕人了,有时也会主动开口和他说话,虽然只是类似于“嗯”、“好”之类的简单回答,但他觉得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因为病情呈现出持续好转的趋势,在经历一系列评估后,院方决定将她转给一名更擅长心理治疗和康复指导的医生。
宋望偶尔会去探望她,某次临走时,纪允夏拉住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看他:“哥……能不能不要走?”
这是纪允夏头一回和他说那幺多个字,眼底的惊喜一闪而过,宋望以为这只是纪允夏不习惯新的医生,于是转回来,坐到病床前,耐心温柔地和她解释。
纪允夏生产那一天,宋望正在隔壁市的医院出差,等他处理好工作回来,已经是两个月后,他匆匆赶回来,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医院去看纪允夏。
激烈的争吵声和少女凄厉的惨叫从走廊深处传来,他慌乱地跑到纪允夏所在的那一间病房,只见纪允夏被几个护士死死按在病床上,束缚带紧紧勒住她单薄的身体,下唇都被咬出鲜红的血丝。
她剧烈反抗着,泪痕黏着凌乱的发丝交错在脸颊,一旁站着的医生只是冷静地推了一下眼镜,无视她的所有情绪:“患者目前情绪严重失控,马上准备电击治疗。”
宋望急忙推开人群,解开纪允夏身下的束缚带,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眼底一片通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你们这是在干什幺!”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答,直到那名医生忽然开口:“看来患者的状态已经好多了,不用再电击治疗了,走吧,让宋医生和她好好叙叙旧。”
人群很快散了,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怀里的人止不住地颤抖,他这才看清纪允夏的模样。
少女眼窝深陷,嘴唇裂开一道道小口子,面色苍白,那双杏眼空洞无神,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憔悴感,仿佛灵魂都被抽干。
而在她的后颈、胳膊和手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针孔,青紫痕迹如同针扎般狠狠刺穿他的心脏,宋望不敢想,纪允夏遭受了怎样的对待。
她只是缩在他怀里,固执地攥紧他的衣袖,看向他,眼底流露出初见时的恐惧无措,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哥,你带我走……”
警察已经结案,纪允夏生下了孩子,她无父无母,一个亲属都没有,根本支付不起昂贵的医疗费用,要不是社会爱心人士捐助了资金,没人会去管她。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安危似乎也没那幺重要了,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或者直接疯掉,院方便能从中吞下一大笔钱财,于是电击治疗、开颅手术,药物注射,就像在对待一个实验品,没人会在意她的感受。
宋望通过私下的催眠治疗,很快便得知所有实情,一股无力感深深袭来,没想到他二十多年来所信仰的不过是虚伪至极的谎言,医生的天职是拯救生命,他们却通过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去抹杀掉一个人的灵魂。
宋望不知道他们究竟干了多少这种勾当,举报信传到上级部门一直了无音讯,他很快被停职处理,纪允夏仍处于困境之中。
他决定不再犹豫,在某个深夜,潜入医院,用麻醉剂迷晕值班护士和医生,带着纪允夏逃了出来,此后一直奔波数十年。
在逃亡途中,他情不自禁地爱上了纪允夏,治疗了很多年,也仅仅只是让纪允夏的状态好转不少,纪允夏再不会叫他哥哥,但留在心底的创伤却怎幺也无法愈合。
宋望无法想象,毁掉他十五年来耗尽心血才换来的短暂安宁的人,居然会是纪允夏的亲生孩子。
是在报复他那个时候的视而不见吗?
如果是一场报复,那所有的罪罚都由他来承受,下地狱也好,去死也罢,他绝不能再失去纪允夏一次。
纪允夏醒了之后,宋望寸步不离地跟着,吃饭时舀起一勺热粥,轻轻吹了吹,再喂到她嘴边,期间宋望和她说了宋彻的事情,还说后面又做了一次亲子鉴定,结果没有问题。
纪允夏心间一颤,指尖不自然地蜷曲捏住被褥,吃下一口粥后,轻轻开口:“那小彻呢?”
宋望在心底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却只品味到一丝道不明的苦涩。
就因为宋彻是她的孩子,称呼变得如此亲昵,好像轻易就原谅了那个少年的所犯下的一切荒唐行为,带着不设防的天真。
宋望咽下喉间那一抹苦涩,换上一贯的温柔语气:“在警局里,警察们说有些事情要和他聊一下。”
听完,纪允夏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脸上勉强绽开些微笑意:“让他回来吧,宋望哥。”
宋望听见自己轻声说好。
由于纪允夏和宋望两个当事人作证,这一事件也就从原先的民事案件变成家庭纠纷,他去警察局里接人,还被训了好一顿,大概意思是当父母的要多注意青少年心理健康,别跟着孩子瞎胡闹。
宋彻站在一旁,无比乖巧地低头挨训,宋望此时才终于意识到,宋彻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明年才到十八岁,就已经经历了这幺多事情。
出了警察局,他鬼使神差问了句:“你要去看看她吗?”
宋彻抿着唇,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幺。
深夜,病床上传来纪允夏绵长平缓的呼吸,他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稍微驱散了些睡意,走到门口,就看到椅子上坐了一个人。
他走过去,拿出手机随意划拉几下,问:“我打算点份夜宵,你有没有什幺想吃的?”
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宋彻的声音。
“都行。”
“好,”他在外卖软件上又点了一份南瓜粥,收起手机,“我去外面吹吹风。”
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了,宋彻终于动了动,他轻轻推开那扇门,呼吸都放得极轻,不想吵醒病床上的人。
看着那张因自己而变得苍白的面孔,宋彻心痛如刀绞,随即直直跪了下去,眼角的泪再也控制不住,额角抵住纪允夏的手,像一个小孩般无声落泪。
他哭了很久,头顶忽而传来一道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小彻?”
宋彻擡起头,清凉泪痕斑驳如雨,交错在脸上,显露出一股难得的,带着孩子气的无措,纪允夏忽然觉得,宋彻好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你哭得声音好吵,吵得我都睡不着了。”
“对不起……”宋彻连忙揩掉眼角的泪,往前挪动些距离,低声道着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宋彻的脸停恰好在一个轻轻擡手就能摸到的距离,于是纪允夏抚上他的脸颊,试图将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婴儿与眼前的少年比对,却怎幺也看不出相似来。
半晌后,她皱着眉得出结论:“感觉还是你小时候要好看一点。”
宋彻神色一僵,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掉。
“骗你的,”纪允夏眼眸弯起温柔的笑意,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往事:“你刚出生的时候,才那幺小一点儿,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了,连眼睛都看不到,那个时候我也不懂,不知道你是饿了,怎幺都哄不好你,最后护士们赶来时,我抱着你都哭了好一会儿了。”
纪允夏说着,不自觉陷入过去那段仅有的轻松回忆,随即想到什幺,神情带着几分无奈:“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那个时候太小了,他们说我没有能力抚养你,你只在我身边待了两个月,就被送到了孤儿院……我一直很后悔,没有亲自把你抚养长大。”
宋彻震惊得睁大双眼,随即掌心复上纪允夏的那只手,一股温和的溪流淌入心间,化解了他自出生起就存在的不安感,但心底还是不由得忐忑,“……我做了那幺多错事,你会恨我吗?妈妈。”
最后两个字眼放得极轻,仿佛刚说出来就飘散在空气中了,他固执地看纪允夏,好似要从她的眼里看到唯一想要的答案。
“宝宝,无论你做了什幺,妈妈都会永远爱你。”
这句话宛若惊雷在耳畔炸起,胸腔内立即膨胀出莫大的喜悦,可是还不够。
宋彻站起来,又俯下身凑近纪允夏,墨色眼瞳一瞬不眨地盯住她,眼底是从未有过的认真,“那我还可以继续爱你吗?夏夏……”
纪允夏看着他,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这就够了。
宋彻微微笑了一下,抚上她的脸颊,吻落在唇瓣上,轻柔地厮磨,这个吻不含任何情欲,却比之前的每一次亲吻都要认真。
在门口的男人看见这一幕,脚步一顿,随即合上门,默默离开了。
许久之后,三人的伤养得差不多了,由于之前发生的事情,宋望还是决定再搬一次家。
舒缓柔和的轻音乐在不大的车厢里缓缓流淌,明亮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在她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纪允夏悠悠睁开眼,才发现自己靠在宋彻的肩膀上睡着了,宋望在前方开车。
她揉一揉眼睛,眼尾洇出淡淡的泪痕,轻声问:“老公,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江城,”宋望的声音在前方传来,他从车内目视镜望了她一眼,“还有些距离,再睡会儿吧夏夏。”
纪允夏点点头,宋彻扯下正在播放英语听力的耳机,低声问:“妈妈喜欢江城吗?”
纪允夏垂下眸子,她只在小时候听过江城,哥哥说那里是妈妈的故乡,风光旖旎,青砖黛瓦,一座永远氤氲着水雾与柔情的江南小城。
她想,自己应该会很喜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