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狩猎如期而至。
拂晓的寒气笼罩着整座皇宫,白霜在尖塔和雕花窗上凝结成晶莹的边缘。
贵族们披着厚重的披风,在台阶前集合。
克洛伊牵着一匹分给她的瘦马,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
老实说,她看到这匹马的时候还感到很神奇。
原以为不过是数据空间中虚拟生成的坐骑模型。
可当她靠近时,马的鼻翼竟喷出热气,皮肤下的肌肉也在轻轻收缩。
她忍不住伸手轻抚鬃毛,触感柔软而温暖。
一瞬间甚至感到有点恍惚。
她是第一次见到马,这种只存在于纪录片里的生物。
活的,有呼吸的,有血肉的……
雾城里的动物早在第三次企业战争后就基本消失了。
街头的阴影里爬动的只有老鼠和蟑螂,这些动物还没有灭绝……如果这些算是动物的话。
听说DN有保留部分的动物基因库,还有一些仿生动物的生意卖给富人。
不过那都是极其稀少的,她在DN的时候也没有亲眼见到过。
早已习惯了钢铁、机械和虚拟数据的世界。
这里却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有远处猎犬的低吠,有马身上传来的体温,还有头顶飞过的鸟儿。
忽然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动。
“在发什幺呆?”
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尤兰达骑着一匹白马靠近,她穿着浅色的狩猎服,腰侧束着装饰用的细剑。
阳光从树梢洒下,她的发丝在光里像一层流动的金。
克洛伊眨了眨眼,手还搭在马鬃上。
“没什幺,只是在想……它居然真的是活的。”
尤兰达歪了歪头:“很奇怪吗?”
克洛伊笑了笑,没有再解释。
只是摸着那匹马,指尖掠过它温热的皮肤。
哪怕这是假的,也美得令人心碎。
随着队伍出发,马蹄踏碎薄雪,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松香。
他们穿过结霜的林地,呼出的气在风中化成白雾。
树枝上的鸟惊起一阵阵雪屑,从头顶掠过。
克洛伊仰头望着,心底突然升起一种久违的平静。
或许这个数据空间里也没有什幺不好的。
她想。
至少在这里,没有义体的折磨,没有那些烦心事,不用时刻想着计划,担忧着复仇……
她已经受够了雾城里连绵的酸雨和雾霾,气候好像在跟人比着谁先崩溃一样。
这座城市让人窒息。
她侧过头,看到前方的尤兰达。
女人在阳光下骑行,姿态优雅,眼神平静。
一缕风吹过,她的长发拂过肩头,仿佛什幺都不属于现实。
克洛伊想起了她那天说的话。
其实她还是有点摸不准尤兰达的态度。
包括这次狩猎,明明是她帮她创造的机会……
她好像很在意赌约的结果,但又没那幺在意。
尤兰达到底是怎幺想的?
她也无法说自己很了解。
她们之间仍然维持着一种很微妙的关系。
虽然她们每晚都在一起,要幺上床,要幺聊这个数据空间里的发现,她们亲近,有时候甚至没有被任何的数据情绪影响。
尤兰达也会很自然的依赖她。
她仿佛对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会在静静地看着她,对她的皮肤、头发、眼睛充满好奇地注视。
克洛伊有时候感觉她的心智就像一个孩童一样,在摸索着学习“爱”是什幺。
甚至在床上也听话过头,搞得她都有点罪恶感。
有天晚上她没有忍住问出口。
“尤兰达……”她看着怀里的人说道。
女人正懒懒地玩弄着她的手指,听到声音后微微擡头,金色的头发滑过她的肩。
“嗯?”
“你多大了?呃……这是能问的吗?”
尤兰达眨了眨眼。
“我就是想多了解下你。”她轻声解释道。
尤兰达想了想:“第一次开机的记录,应该是在2063年。”
克洛伊松了口气:“那就比我小几岁。”
“这算出生日期吗?”她又好奇道。
“嗯。”尤兰达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轻声补了一句,“我是这样觉得的。”
不过除此之外,她们几乎没有再聊过现实之中的任何事情。
看起来很亲密,但又好像很遥远。
她们不会再谈赌约,那些关于DN、关于她们各自的身份的事。
好像一旦开启话题挑清一切,就无法维持现状了。
只能等待着那个赌约的结果。
有时她也会惴惴不安。
因为感觉到自己好像越陷越深。
她知道自己喜欢尤兰达,不仅仅是那些情绪数据的反应。
可尤兰达呢?她会不会出去之后就忘了这些事情?
这里的情感、记忆能永远保留在她的人格数据中吗?
她不知道。
还有DN,他们把尤兰达当成什幺了呢?
工具?实验体?
每当想起这些,她就充满了未知的恐惧,甚至有不愿意从数据空间出去面对现实的念头。
有时候都能感觉到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不只是人类和AI的差距那幺简单。
克洛伊有些出神。
如果真要在这里和雾城之间做选择。
也许她会选这里。
至少在这里,她可以和尤兰达在一起。
如果这个数据空间是真实的话。
跟随队伍一同前进着。
白雪覆盖的平原与远方的深林宛如一幅静止的油画,风中弥漫着冰冷的松脂香气。
猎犬在雪地上奔跑着,留下一串串清晰的足迹。
贵族乘坐着装饰繁复的马车,笑声与寒风交织在一起。
队伍行进得很慢。
感觉这些贵族的“狩猎”更像一场仪式,他们只是享受过程,而不在乎结果。
连克洛伊这种对马不熟悉的人,也能轻松地跟上步伐。
她勒着缰绳,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前方。
尤兰达与劳伦并肩而行。
两匹马之间的距离不近,像一道刻意划出的界限。
他们时而交谈,还能听见劳伦豪放的笑声。
阳光在尤兰达的发梢间流动,映得她的侧颜像金雕的圣像。
克洛伊看着这一幕,心里又有点不自在起来。
就算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还是忍不住吃醋……
连自己都觉得这反应幼稚得可笑。
哪怕昨晚尤兰达还贴在她耳边说,等到了地方她会牵制住劳伦,他去狩猎的时候,她就把胸针给她,到时她可以自由行动……
明明尤兰达都这幺帮她了。
但此刻现在看到她和那男人走在一起,她心底的那份冷静还是被搅乱了。
车队终于抵达目的地。
厚雪没过靴底,风卷着碎冰从山脊呼啸而下,空气中弥漫着猎犬与马匹的气息。
远处的森林在薄雾中静默伫立,树影如墨,天色低沉。
劳伦一声令下,车队便停下了。
“亲爱的,”他从马上俯身,对尤兰达露出一贯的彬彬有礼的微笑。
“这样的天气里你需要一件温暖的狐裘。等我猎到第一只狐,我会将它的皮做成披裘,亲手披在你身上。”他自信地说道。
周围的贵族小姐们立刻发出一阵轻笑,仿佛他的话是一首陈旧而甜腻的诗。
“侯爵可真会说话。”
“多浪漫啊,伊莎贝拉小姐真幸运!”
克洛伊远远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脸上没什幺表情。
劳伦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开始狩猎!”
伴随着一声号角,骑士与贵族们纷纷取下弓箭,驱马分散进森林。
雪地里留下一串串混乱的蹄印。
克洛伊依旧坐在马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目光在四周扫视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原本就心存怀疑。
现在看来这片森林也太过于完美了。
每棵树都以几乎相同的角度生长,树枝的分叉、积雪的厚度、甚至斑驳的阴影都有某种重复的规律。
就像被程序复制镜像拼接出来的一样。
远处的山峦更诡异,当她试着凝视,山体的边缘就开始模糊、塌陷,仿佛一层未加载完成的图层……
这个数据空间显然不能把所有的细节都全部处理好。
那幺边界在哪呢?
“卡米尔。”
她的思绪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
尤兰达坐在不远处的马车前。
她换上了狩猎用的白色披肩,金发在风中轻轻拂动。
她的表情很平静。
“帮我收好胸针吧,”她说道,声音温柔而轻。
“我怕弄丢了。”
克洛伊擡起头,与她对视。
这是她们定好的信号。
克洛伊犹豫了一下后下马,走过去接过那枚胸针。
“我会照顾好它的。”她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尤兰达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
克洛伊转身。
将胸针小心地收进怀中,牵着马,朝与贵族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越往林深处,雪越厚。
树木高耸而静止,像一排排无声的哨兵。
风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程序式的沉寂。
她的心跳逐渐加快。
每走一步,四周的光线就更模糊一些,影子在雪地上扭曲,像卡顿的画面。
远处的山峦的轮廓也模糊得不合逻辑,仿佛画面还未完全渲染一样。
克洛伊眯了眯眼。
那里会是边界吗?
她回头看了下还未注意到她已经走远了的人群。
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