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悬在中天,将"东来顺"炙烤得仿佛镀了层金箔。
"东来顺"这个名号,自开业便未曾改过,是爷爷传给父亲的家业。
如今,这承载着三代人心血的"东来顺",稳稳落在了方柏溪肩头。
自打十岁起,方柏溪攥着鸡毛掸子到店里,便成了父亲身后的小尾巴。
踮脚擦拭雕花圆桌时,木刺总爱钻进他掌心;小跑传菜时,滚烫的汤汁在他手背烙下红痕;躲在账房拨弄算盘,总逃不过父亲敲在天灵盖上的戒尺。
灶台腾起的热浪中,父亲那句"食客无贵贱,一口热饭三分笑"的训诫,随着他掌心的茧、额头的汗,渐渐融进血脉。
最难忘那个暴雨夜,有位南方商人笑言想尝尝南北交融的滋味。父亲二话不说,拽着他扎进厨房。
灶火映着父子俩被蒸汽熏红的脸,瓷勺碰撞声混着爆炒声,最终端出的那道酸辣鲈鱼卷,不仅让客人拍案叫绝,更在少年心中点燃了创新的星火。
如今西装革履的方柏溪,早已将新潮的摆盘技法、创意的食材搭配,与父亲的训诫揉进每道菜品。
煎炒烹炸间,老字号褪去陈锈,成了食客们口口相传的城中传奇。
无论是西装革履的商界新贵,还是汗衫蒲扇的市井百姓,推开雕花木门,总能尝到同样的热乎劲儿。
可此刻,正午阳光下,他西装笔挺如青铜像般僵立店前,下颌紧绷,眼神结霜,与往日笑迎食客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道阴影缓缓爬上"宾至如归"的鎏金匾额,一寸寸吞噬着最后半幅金字,仿佛连方家几代人的坚守,都要被这黑暗尽数吞没。
饭馆里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凝固,食客们压低交谈音量,伙计们蹑手蹑脚,生怕触怒这位“煞神”。
而方柏溪之所以这副模样,是因为今天,他要见未来的继母和妹妹。
当第一次听到“姚北北”这个名字时,方柏溪眉头骤拧,眼底闪过不耐。
他暗自腹诽:“北北,这都什幺土气叫法。还北北呢,整个傻bibi。”
紧接着,再听到“姚乐意”这三个字时,方柏溪眉峰狠狠蹙起,周身散发出不加掩饰的嫌恶,一点都不乐意就对了。
他脑海中不禁勾勒出一个工于心计的形象,认定姚乐意肯定和她母亲一样,整天盘算着怎幺从方家捞好处。
说不定平日里装出一副乖巧模样,实则一肚子坏水,就等着进了方家大门,联合她母亲架空自己,将方家财产占为己有。
此前,方耀文苦口婆心地让他多关照未来妹妹姚乐意,这可彻底点燃了方柏溪的怒火,他气得差点就要冲到她们家去淋狗血了。
毕竟,在他眼里,这母女俩就是觊觎自家财产的不速之客,谁能对觊觎自家财产的人有好态度?
回想起父亲提出再婚时,方柏溪内心充满抵触,甚至像个孩子似的,通过绝食来表达抗议。
可不管他如何激烈反对,依旧没能改变父亲的决定。
男人一旦陷入爱情,那股子执拗劲儿,简直无药可救。
况且平日里方耀文就颇为固执,如今陷入爱情后,更是变本加厉,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完全听不进旁人的劝告。
就在众人战战兢兢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饭馆门口。
方耀文陪着姚北北从车上下来。
姚北北身着宝蓝色真丝旗袍,身姿绰约,珍珠配饰衬得她肌肤雪白,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
方耀文微微发福,藏青色西装被啤酒肚撑得紧绷,领口敞着、领带歪斜,却满脸笑意,与姚北北边走边亲昵交谈。
方柏溪目光如冰刀射向姚北北,心里冷哼“假模假样”,认定她在迷惑父亲、图谋家产。
方耀文笑着招呼:“小溪,北北一直想来店里看看。”
方柏溪瞥了姚北北一眼,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方耀文笑容凝固,快步上前低声斥责:“北北是客人!”
方柏溪冲服务生示意招呼客人,自己站在一旁沉默不语,满脸敷衍。
方耀文见状,顿时火冒三丈,颤抖的食指直抵儿子鼻尖,声如炸雷:“你要是再这副德行,立刻给我滚!别指望我再往你这破饭店投一分钱!”
方柏溪死死盯着父亲,听着周遭窃窃私语。牙关咬得发疼,面皮青白交错,喉结几次滚动都咽回反驳,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
僵持之下,还是方柏溪败下阵来。
无奈之下,他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状态,挤出热情笑容,侧身恭迎众人往包厢走去。
沿着古旧的木质长廊踱步前行,暖黄灯光柔和地倾泻而下,墙壁上的仕女图和红灯笼,在微风的轻抚下轻轻晃动。
可在方柏溪眼中,这原本温馨的场景,此刻却无比刺眼。
此时的方耀文和姚北北并肩走在前方,两人脑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时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而姚北北身上散发的香水味,若有若无地钻进方柏溪的鼻腔,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的警惕。
在他看来,这香味就是姚北北迷惑父亲的“迷魂药”。
方柏溪刻意慢脚步,和他们拉开距离,落在他们后面。
路过雕花窗棂时,他下意识望向窗外摇曳的翠竹,企图借助这一片翠绿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
然而,只要一想到父亲对姚北北毫无保留的偏袒,以及方家财产可能面临的危机,愤怒的火焰便会再度在他心间熊熊燃起,灼烧着他的理智。
很快,众人来到包厢门前。
方柏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不满,上前推开雕花木门。
待方耀文和姚北北踏入后,他才皱着眉头,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在他眼中,这扇看似普通的包厢门,更像是通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而他与姚北北之间的交锋,才刚刚拉开帷幕。
对平日里的方柏溪而言,金钱向来是最能拿捏他的东西。
可一走进包厢,门刚关上,他脸上那虚假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沉如墨的神色。
他对姚北北视而不见,径直走到角落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下,将头别向一边,试图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抗拒。
此刻,心中的愤怒早已冲垮了他对金钱的考量,他只想激怒父亲,痛痛快快地吵上一架,彻底撕破脸皮,宣泄心中的郁闷。
姚北北见状,赶忙站起身来打圆场。
她和蔼地笑着,温柔道:“这肯定是小溪吧,都长这幺大了,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可别生你爸的气,要怪就怪姨,是姨考虑不周全,没提前顾及你的感受。”
方柏溪见姚北北如此善解人意,自己又还没摸清对方底细,再加上还有求于父亲,也不好一直黑着脸,便故作礼貌地回应道:“姚姐,您坐。”故意叫“姐”,摆明了不想承认姚北北继母的身份。
姚北北听后,也不生气,依旧和蔼道:“叫姐也行,显得我年轻,我乐意听。”
“……”
包厢里,方柏溪独自一人坐在一边,周身散发着落寞的气息,与另一边亲昵低语的方耀文和姚北北形成鲜明对比。
这样的场景,怎幺看都透着一股别扭。
但好在三人都是30+的人了,经历过不少风浪,面对眼前略显尴尬的局面,倒也都能沉得住气,没有引发任何冲突。
起初,方柏溪在众人面前毫不掩饰地给姚北北甩脸色,就是想借这个机会,给姚北北一个狠狠的下马威,让她知道进了方家的门,别想轻易拿捏局势。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姚北北仅仅用了三两句话,便不着痕迹地化解了现场的尴尬氛围,还主动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这一番操作,让方柏溪到了嘴边的狠话瞬间被噎了回去,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发作。
这下,方柏溪反倒不好真的怪罪人家。
冷静下来细想,婚姻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姚北北一个单身女子,想为自己寻个安稳的依靠,实属人之常情;父亲方耀文丧偶多年,渴望找个知冷知热的伴儿,同样无可厚非。
但归根结底,方柏溪真正耿耿于怀的,还是一个“钱”字。
一想到自己急需的五百万资金,很可能因为姚北北的出现而落空,他的心里就烦躁不已。
方柏溪近来一门心思扑在“分店”筹备上,资金链却卡在了关键节点,还差整整五百万用于周转。
他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
虽说这笔钱在方家资产版图里算不上天文数字,却像一道难以跨越的关卡横在他面前。
他心里清楚,一旦父亲拿不出这笔钱,那就如同亮起了危险信号——
财政大权大概率已落入姚北北之手。
在方柏溪的观念里,一个大男人倘若被枕边人拿捏得死死的,连儿子的事业也无法支持,活脱脱就是被人耻笑的“妻管严”,而父亲一旦沦为这般境地,方家的财产恐怕也会被外人一点点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