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彻底凝固,崩开,又涌进氧。
壁炉火光在她侧脸投下躁影,像内心挣扎的外显。
“死亡……痛吗?”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如此原始。它撕开所有成年人的隐喻,直指生命终结时最朴素的物理感受。
像孩童在询问一件未知但可怕的事物。
“啊……”他叹息般地,好似在品尝一个绝妙的玩笑,“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我想,是时候换个环境了。”他站起身,姿态优雅地发出邀请,“带你去个地方,一个能让你,更专注思考这个问题的地方。”
他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
———
车子最终停在一处荒凉的山坡。
矗立在眼前的是一座哥特式修道院的废墟,残破尖拱在灰蓝天空下像指向苍穹的骸骨。风穿过空荡窗洞,像一双双失明的眼,又像一张张饥饿的嘴,发出呜声。
石墙倾颓,藤蔓如绿色血管缠绕其上。
洛朗提一盏尚未点亮的煤油灯。黄铜灯身在他手中像件圣器。
他们漫步在断壁残垣间,脚下是破碎瓦砾和枯草。
直到停在一处仅剩半壁的祭坛前,洛朗才开口。
“这里的时间,在几个世纪前的某个瞬间,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利筝,你能感觉到吗?那些未抵达天堂的渴望,还悬浮在这里。”
他走到那尊无头圣像旁,手指拂过冰冷斑驳的石材。
“现在,让我们玩一个游戏。”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只听“咔哒”轻响,一簇橘黄色火苗从他手中跃起,点燃了煤油灯的灯芯。
跳动光芒撕开逐渐浓稠的暮色,将无头圣女的身影投射于墙垣,扭曲晃动,似复活的鬼魅。
“想象一下,你就是她。”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你的信仰,你的祈祷,你的全部意志……在某一刻,被外力——或许是战火,或许是时间,或许只是某个凡人的一念之间——粗暴地终结了。头颅滚落,身体留存。你的‘神圣’尚未抵达天堂,它永远停在了最虔诚的、也是最具悬念的中场。”
他走回她面前,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她眼中映出的废墟景象。
“你甚至来不及反应,神恩与尘土的界限便已模糊……”
他歪了歪头,笑容加深,带着一种期待。
“或者,我们换个方式。”
他后退半步,给她留出思考的空间。
“不必扮演这无头圣女。让我们来扮演……那个‘按下暂停键’的存在。”
“由你来决定,利筝。不是体验被中断的痛苦,而是赋予中断的权力。”
“告诉我,如果你是那个外力,你会选择在哪个瞬间,打断她的祈祷?是在她信念最坚不可摧的顶峰,让她在最接近神时陨落?还是在她内心闪过一丝疑虑的刹那,让那瞬间的动摇成为永恒的定格?”
“选择吧,”
他轻声催促,眼中闪烁着伊甸园那枚禁果的光芒,“是成全她的悲剧成为完美绝响;还是……揭示所有虔诚之下,可能潜藏着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人性的黑暗?”
他的声音在空旷废墟中回荡,每个字,都像锤子在敲打她的颅骨内侧。
废弃修道院的阴冷不再是皮肤表层的感受,它已经渗入骨髓,与洛朗话语中那威胁里应外合。
她不能回答。
但纯粹的沉默在此刻等同于认输,是精神崩溃的前兆。
她张了张嘴,试图发出点声音,哪怕是拒绝,哪怕是嘲讽。但喉咙像是被石膏封住,连气流都无法通过。
她的唇瓣轻微颤动,最终归于无声。眼神出现了瞬间的涣散,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不再看洛朗,目光失焦地落在脚下碎裂的石板。整个人缩进了无形的壳里,外界声音和残暴变得恍惚而遥远。
风更大了,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地上不知名的枯骨。
洛朗没有试图用言语唤醒她。
他向前一步,毫无预兆地伸出手——
轻轻扶住了那张即将倾倒的朽木凳。
它原本只是因地面的不平而微晃,几乎无声。但在他这个突然的动作下,木凳与石地摩擦,发出一声“吱嘎——”的、令人牙酸的锐响。
利筝的身体剧烈一颤,像被电流击中。
她那涣散的目光被迫凝聚,本能地投向声音来源,瞳孔因受惊而收缩。那是一种超越思维的、脊髓反射式的恐惧。
随之而来的是洛朗的声音——
他用极低的气音,缓慢吐出两个字,模仿某种韵律:
“嘶……嘶……”
那声音带着微颤,像蛇信在空气中掠过。裹起湿润的凉意,滑经她的耳廓与颈侧。
瞬间,她脑海中被勾起的,不仅是那条岩蟒凝视的目光,还有洛朗掌心落在她肩胛骨的温度。
恐惧不再源于抽象的黑暗。它具象成了潜伏在阴影深处、带着细密鳞片与獠牙的威胁。
她目光再次涣散,无力扫向周围的黑暗角落,似乎那里真的有什幺滑腻的东西正在游弋,拖曳着湿冷的气息……
洛朗满意地看到了这个反应。他要的就是这个——绕过她封闭的理智,直接攻击她的本能。
紧接着,他做了件更残酷的事。他提起那盏唯一的煤油灯,缓步向后退去。
光线随着他的移动一点点撤离。黑暗似有生命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向利筝。
温暖和安全感被完全抽离,只剩下渗入骨髓的寒意,它悄无声息地攀上她的脚踝,再一点点,蔓延向心口。
洛朗停在十几米外,灯光在那成为一个模糊的、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利筝在黑暗中抱紧自己的手臂,呼吸变得急促又浅薄。
绝对的黑暗将所有感知放大——墙壁渗水的滴答声,风吹过裂缝的嘘声,甚至连自己血液在耳中的流速,都变成了折磨。
她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世界尽头。
在接下来的漫长几分钟里,洛朗不再移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
然后,他开始用那种低沉、磁性的嗓音,进行间断性低语。这些话不是问题,不需要回答:
“不要试图逃离你自己。”
“恐惧是你的本能,承认它。”
“这片废墟,就是你内心的映射……华丽,但已残破不堪。”
他的话语碎片化,却无情指向她此刻的状态——被抛弃、被瓦解、无所依凭。
当洛朗提着灯走回,光线重新复上利筝时,他看到一滴泪正在滑落。
他伸出手,用指背接住那滴泪珠。
“你的哭声,”他的声音低靡,带着点刚品尝过什幺的沙哑,“比我想象中更……安静。”
“这滴眼泪,”
“和我想象的一样美,”
他的心情充满露骨的欣赏,“它是热的。我以为会是冰的,像你平时装出来的样子。结果是热的……这真让我惊喜。”
他兑现了歌剧院的“宣言”,他听到了她的哭声,感受到了她的眼泪,并且,显然,他还想要更多。
“够了,今天。”他宣布,声音终于恢复正常,“你做得很好。”
他带着利筝走出修道院废墟。回到车上,驶离这片荒凉之地。
一路上,他甚至播放起舒缓的古典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