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与新生

晨光熹微，天际刚刚泛起一层鱼肚白，城市还沉浸在将醒未醒的朦胧之中。

陆昭曦是在一种奇异的空落感中醒来的。

身侧的位置空着，枕头上还残留着沈晦清冽的气息，但被窝已经凉透，显示他离开已有一段时间。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织物。

心头掠过一丝细微的不安，她撑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目光在昏暗的卧室里逡巡。

床头柜上，一盏小夜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光晕之下，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便签纸。

她的心轻轻一沉，伸手拿过。

纸张是普通的米白色便签，上面是沈晦清瘦而有力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带着他特有的克制与认真。

「昭曦：

我去了殡仪馆。有些东西需要整理，有些话……需要单独说一说。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锅里有粥，温着。记得吃早餐。

沈晦」

字迹平稳，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不是去工作，他应该是去告别的。

告别那个作为“遗体整容师”沈晦的身份，告别那个在过去十几年里，将自己放逐在与死亡为伴的孤寂中，以此来逃避和对抗现实的身份。

她握着那张薄薄的便签纸，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边缘泛起细微的褶皱。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靠在床头，望着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心疼与理解。

他需要这个空间，需要这个仪式。她不能，也不会去打扰。

（殡仪馆）

清晨的殡仪馆，笼罩在一片近乎神圣的寂静里。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檀香混合的、特有的冰冷气息。

阳光尚未完全驱散长夜留下的寒意，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沈晦轻微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推开那扇熟悉的、属于遗体整容操作间的门。

里面一切如旧。

不锈钢的操作台光可鉴人，反射着清冷的光。

各种工具整齐地排列在消毒柜里，井然有序，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下一位需要安抚与整理的逝者。

这里是他工作了多年的地方，是他逃避外界纷扰、舔舐内心伤口的巢穴，也是他唯一能感受到某种扭曲的“平静”的所在。

他走到操作台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台面。

触感熟悉得令人心悸。

他静静的坐下，看着窗外。

这里……曾经是我的整个世界。

冰冷的，安静的，与世隔绝的。

在这里，面对那些失去了温度、停止了呼吸的躯体，我反而觉得安全。

因为他们不会背叛，不会欺骗，不会用伪善的面具掩盖丑陋的内心。

死亡是绝对的，是公平的，它让一切喧嚣归于沉寂，也让所有的谎言无所遁形。

所以我选择这里，最初或许是一种惩罚。

惩罚自己当年没能留住父亲，惩罚自己成为了母亲的负累。

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温暖，不配站在阳光下。

只有在这里，在这种永恒的寒冷和寂静中，我才觉得……‘合适’。

我用双手，小心翼翼地修复着那些破损的容颜，试图让他们以最安详的姿态离开。

仿佛这样做，就能弥补我心中那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关于父亲最后面容的想象，关于母亲临终前未能说出口的遗憾。我是在为他们整理遗容，又何尝不是在试图整理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

我一度以为，我会永远留在这里，像一粒尘埃，附着在死亡的阴影里，直到自己也化为虚无。

我甚至能感觉到身体在变得‘透明’，好像随时会融化在这片冰冷里，就像那些我亲手送走的灵魂一样，了无痕迹。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冰冷的器械，那些沉默的柜子，那些记录了无数生离死别的空气。

看着那些平静的容颜，我一次又一次的想过，死去到底是什幺的感觉，或许我也真的可以死去。

我的灵魂在死亡的边界线徘徊着，像是诅咒一样的，我的身体似乎随着我的意识一样渐渐的消失。

我不知道该怎幺做才能留住我的生命，我只想做完这最后一件事，让受了冤屈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公平。

晨雾渐渐的散去，阳光一点点的拨开这层云雾。

沈晦低下头，继续沉思着。

所有的浊气堵在他的胸口，让他不得喘息。

可是，你来了，昭曦。

你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你的命是我抢回来的，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准不要’。

你把我从那不断下坠的虚无边缘，狠狠地拽了回来。

你让我知道，原来体温是可以驱散寒冷的，原来拥抱是可以如此真实的，原来……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背负仇恨和等待一个结果，还可以是为了清晨的一碗热粥，为了夜晚一个安心的拥抱，为了看到你笑起来时，眼底闪烁的光芒。

官司赢了。

父亲的冤屈洗清了。

压在我心头十几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可是……然后呢？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熟悉的气息钻入肺腑，却不再让他感到慰藉，反而带来一种清晰的、与过去告别的决绝。

然后，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吗，这似乎是左右人的期望。

一个……有你的生活。

或许这个曾经庇护我、也囚禁我的地方，是时候说再见了。

他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拿出里面属于他的寥寥几件私人物品——几本关于死亡哲学和遗体修复的专业书籍，一套备用的深色工作服，还有……一个旧铁盒。

他打开铁盒，里面是几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年轻的父亲抱着年幼的他，笑容灿烂；温柔的母亲站在他们身后，眼神慈爱。

那是他早已尘封的、关于“家”的最后一点温暖记忆。

他将照片小心地收进口袋，然后将工作服叠好，连同那些书籍，一起放进了带来的一个纸袋里。

他没有丝毫留恋，动作干脆利落。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