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吹(七)
内室里弥漫着安神药苦涩的气息,柳林氏悠悠转醒,眼皮还未完全睁开,浑浊的泪水便已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她枯瘦的手在空中胡乱抓握着,猛地一把攥住了守在床畔的宋今月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风儿哥呢?我的风儿哥在哪?” 柳林氏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未散的惊悸和泣音,一双老眼急切地、几乎是疯狂地在宋今月脸上搜寻答案,“我的心肝肉……她是不是已经……已经走了?你快告诉我!她不能去!不能去啊!”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宋今月轻轻按住。“祖母,您别急,仔细身子。”
宋今月的声音温婉,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她反手握住老人冰凉颤抖的手,柔声安抚,“风哥儿还没走,您放心,圣旨才下,总要收拾打点行囊的。此刻……此刻她应在自己房里整理物件。”
自那日不愉快,柳庭风已经很久没有和她亲密交谈了。
这话并未能安慰到柳林氏,反而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更加汹涌的恐惧闸门,“整理行囊?不……不……”
她摇着头,眼泪流得更凶,“我不能再……不能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柳家就剩下这一点骨血了……”
她像是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盯着宋今月:“月儿,好孩子,你去……你去帮我劝劝她,她就听你的话。”
宋今月的心早就揪成了一团,她又何尝不想阻止,可她知道那圣旨的重量,知道柳庭风那看似沉默却比磐石更坚的决心。
隔壁院子响起的兵器撞击声隐约传来。
那声音像是一根针,骤然刺破了内室压抑的悲恸。
宋今月侧耳听着,脸上血色全无,喃喃道:“她……她是在收拾了……她真的要走了……”
“祖母,我去瞧瞧她。”
她提着裙摆往擎苍院一路小跑,不想耽搁一分一秒。
柳庭风没有再看那行囊一眼,只是独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她微微垂着眼眸,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方素白的绢帕。
帕子质地柔软,角落却绣着一朵极小的、几乎看不真切的梅花,那是宋今月惯用的式样。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将那柔软的布料抓得起了褶皱,
“风儿哥!”
宋今月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和猛然被推开的门扉打破了这片死寂。她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而来,发丝微乱,胸口因奔跑而轻轻起伏,一双漂亮的眸子尽是急切,扫过屋内,直至看到窗边那抹熟悉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柳庭风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扰,浑身猛地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慌里慌张地合拢手掌,将那方绢帕紧紧攥住,藏于袖中。她倏地擡眸看向来人,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收敛的脆弱与眷恋,随即被强装的平静迅速覆盖。
“嫂……嫂子?”她站起身,“祖母她……怎幺样了?”
袖中握着帕子的手,指尖掐得更深了些。
“庭风……”宋今月顾不得什幺礼数教条,上前抓住了她的冰凉的袖口,却被她轻轻拂开,
“嫂子,家中一切就劳烦嫂子了,祖母那…..还请嫂子多费心宽慰。”
她郑重的拱手作揖,推开了宋今月,也抹杀了自己,
“若是…..若是马革裹尸……”
她却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喉咙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目光重新定在宋今月瞬间苍白的脸上,斩钉截铁道:“嫂子便自行离去便可,柳家……不再拖累嫂子。”
宋今月红着眼眶,不相信她能说出这幺冰冷的话,
柳庭风把她想成了什幺人,擡起手来就是一掌,打在了柳庭风的脸上,她自己却是哭红了双眼。
柳庭风僵在原地,维持着偏头的姿势,仿佛被这一巴掌打懵了。
她没想到,宋今月会动手。更没想到,这一掌带来的酸楚几乎将她淹没。
宋今月的手还悬在半空,掌心同样火辣辣地疼,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细微地颤抖。
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通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一个劲儿的落下,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
“柳庭风……你……你混蛋!”
她几乎是嘶哑地吼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你把我……把我当成什幺了?!你以为柳家之于我……只是可以随时丢弃的负累吗?!”
“自行离去?”
她重复着呢喃着这四个字,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话语,“在你眼里……我宋今月就是这般贪生怕死、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小人吗?!你父兄战死沙场,我未曾离去!你祖母病体沉疴,我未曾离去!如今……如今你就用一句自行离去来打发我?!”
她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凄厉,像钝刀割着两个人的心。她看着柳庭风脸上那刺目的红痕,看着她依旧不敢正视自己的、写满了痛苦和隐忍的侧脸,
所有的委屈、恐惧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说啊!你看着我!”
宋今月上前一步逼近了她,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逼视着她,“你说什幺马革裹尸……柳庭风!你混账!你凭什幺……凭什幺就这样认定我会走?!凭什幺觉得……觉得我承受不起?!”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泣不成声,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那擡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只剩下单薄肩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不是气她赴死,她是气她竟如此决绝地、单方面地斩断所有联系,将她置于一个可随时离去的、无比轻贱的位置。
柳庭风缓缓转过头,脸颊上的指痕鲜明刺目。
她看着宋今月哭得浑身颤抖、却依旧挺直脊梁不肯退缩的模样,
心被揉碎了一般,可她偏偏违心嘴硬,“嫂子……教训的是。”
语气疏离得可怕,“是庭风……失言了。”
她微微停顿,吸了一口气,
“若……若苍天庇佑,柳庭风能侥幸……活着回来……”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也自当……禀明祖母,放嫂子离开柳家,另觅……良人。”
她看到宋今月瞳孔骤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
立刻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忍不住的抱住宋今月,就会收回所有混账话,
猛地转身,“嫂子请回。”
宋今月自嘲的笑了笑,“那边祝风儿哥……”
她顿了顿,积攒仅剩的力气,
“……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说完,她不再有丝毫留恋,决然转身,朝着与柳庭风相反的方向走去。
“宋今月!”
一声嘶哑的、几乎破音的呼喊猛地从柳庭风喉间冲出,
她眼眶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和挣扎到极致的疯狂。
猛地转身,不管不顾地朝着那抹即将消失在廊角的身影追了过去。脚步踉跄却快得惊人,
几步追上,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了宋今月的手腕,阻止她再向前一步。
“不准走!”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混杂着粗重的喘息,不再是方才那个冰冷疏离的“柳家小将军”,又变回了那个会痛、会怕、会哀求的柳庭风,“你不准……不准那样叫我!不准那样跟我说话!”
她将宋今月的身子强行扳过来,迫使她面对自己,“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求你看着我…”
两人距离极近,柳庭通红的眼中翻滚着剧烈的痛苦、爱恋、不甘和深深的恐惧,泪水终于失控地涌出,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和那清晰的掌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幺会……我怎幺会想让你走!”
她语无伦次,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怕……我怕我回不来!我怕拖累你!我怕看到你为我难过!我怕……我怕极了!”
她的声音哽咽住,几乎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抓着宋今月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额头无力地抵上宋今月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两人之间。
“别那样对我……月儿……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不要我……”
最后一句,已是近乎崩溃的呜咽,“月儿….”
下人们都识相的绕道而行,躲开了这一处的风景。
宋今月的眼眶也跟着迅速泛红,再次蓄满了泪水,一直强忍的呜咽冲破了喉咙,化作一声极轻极破碎的:“你……你现在……又说这些做什幺……”
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无力。她气她之前的混账话,更心疼她此刻的模样。
柳庭风将她抱得更紧,手臂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她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我…..怕…..” 柳庭风的声音闷在她的颈窝,湿热的气息和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颤抖,“我怕失去你…..怕我走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再也没有你…..我怕得快要疯了……”
她擡起头,通红的眼睛直直地望进宋今月盈满泪水的眸子里,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爱恋,“我混账……我怎幺会舍得让你走……我怎幺舍得……”
“月儿,”她唤着她的名字,最私密、最缱绻的呼唤,声音低哑却无比清晰,“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宋今月的泪水决堤般落下,只是伸出手,颤抖地回抱住那具同样颤抖不已的身体,指尖深深陷入她背后的衣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