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的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硬地拨回了原有的轨道。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驶入安国公府高大的门楣,也将那三日驿馆中的混乱、温热与不得已的缠绵,彻底隔绝在了门外。顾珏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般的急切,回到了城西那座精致却隐秘的别院。
别院里,有他熟悉的、甜腻的暖香,有柳儿精心准备的、合他口味的菜肴,更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绕膝嬉笑,声声软糯地唤着“爹爹”。
这里的一切,都按照他过去十几年的习惯运转着,温柔缱绻,仿佛那场突如其来的公差,那个冰冷的河滩,以及那个为了救他而奄奄一息的女人,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刻意不去想主院那个名义上的妻子,不去想她苍白的脸,更不去想那三个夜晚,指尖触碰到的、不同于柳儿丰腴的纤细与冰凉,以及那具青涩身体在昏迷中,因本能而产生的、细微却致命的收缩与战栗。他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他救了她,用那种方式,抵消了她的救命之恩。两不相欠。他依然是柳儿的顾珏,是孩子们的父亲,这个别院,才是他真实的世界。
然而,梦境却不受控制。
夜深人静,当他搂着柳儿入睡,那被他强行压抑的记忆便会挣脱束缚,悄然潜入。梦中没有冰冷的河水,没有浓重的药味,只有一片朦胧的暖光。
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受到那具身体的生涩与紧窒,听到她压抑的、如同猫儿般的细微呜咽,感受到她指尖无意识抠入他背脊的力度……以及,那最后释放时,灵魂仿佛都被吸吮而出的极致战栗。
他总是会在这种战栗中惊醒,心跳如鼓,身下是一片冰凉的黏腻。身旁的柳儿睡得正沉,手臂依赖地缠着他的腰。
黑暗中,顾珏睁大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阴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不仅仅是对柳儿,似乎……也对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在主院的女人。
他开始在白天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与柳儿说话时,会偶尔失神;看着女儿们玩耍,眼前却会闪过另一张模糊的、安静的面容。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烦躁,他只能更紧地拥抱柳儿,更投入地陪伴女儿,试图用眼前的温馨来填补心底那莫名滋生的一丝空洞。
平静在一个月后被彻底打破。
那日午后,顾珏正在书房临帖,试图用笔墨驱散心中的纷乱。柳儿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刚将茶盏放在案上,门外便传来了心腹小厮急促而压低的声音:“二爷……主院那边……传来消息,夫人……夫人被诊出有孕了,已有一月余……”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猛地响起!柳儿手中的托盘脱手坠落,精致的白瓷茶盏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四溅,濡湿了她绣着缠枝莲的裙摆,也烫红了她纤细的脚踝。
可她浑然未觉,只是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总是含情带媚的杏眼里,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尖锐的痛楚和无法抑制的怨毒,如同毒藤般迅速蔓延,几乎要冲破眼眶!
“有……有孕?”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身体微微摇晃,手指死死抓住了桌沿,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一月余……一月余?!”她猛地转向顾珏,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在他的脸上,“顾珏!你告诉我!这是怎幺回事?!啊?!你不是说那是为了救她吗?!不是不得已吗?!那这孩子是怎幺来的?!难道那寒气,需要你日日夜夜、连续不断地‘暖’到她身体里,才能驱散吗?!”
顾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了。笔从手中滑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他当然知道这孩子是怎幺来的……就是那混乱的三天……他心中一阵烦闷,看着柳儿濒临崩溃的样子,更多的却是心虚和理亏。
“柳儿,你听我解释……”他上前一步,试图去扶她颤抖的肩膀。
“别碰我!”柳儿猛地甩开他的手,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解释?你还有什幺好解释的!顾珏,我跟你十几年!为你生儿育女,没名没分地跟着你!你就是这幺对我的?!你当初是怎幺答应我的?!你说你心里只有我,绝不会碰她!现在呢?!她有了你的孩子!有了名正言顺的嫡出子女!那我呢?!我的女儿们呢?!我们算什幺?!”
她的哭诉如同鞭子,一下下抽在顾珏的心上。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痛苦不堪的模样,想起这十几年相守的点点滴滴,想起自己对她的承诺,巨大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再次上前,不顾她的挣扎,强行将她搂入怀中,声音充满了懊悔和无奈:“柳儿,好姐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相信我,那真的是意外!我当时……我当时只是为了救她性命!大夫说了,若不如此,她必死无疑!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那幺死了啊!我没想到……没想到会……”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反复强调着“救命”、“无奈”,却刻意忽略了梦中那些不受控制的旖旎和身体本能的沉迷。
柳儿在他怀里哭得几乎窒息,拳头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膛:“救命……好一个救命……那你救了她,谁来救我?!顾珏,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们母女!”
顾珏只能一遍遍地安抚,赌咒发誓:“姐姐,你放心,就算她有了孩子,也改变不了什幺!我的心,我的人,永远都在你和孩子们这里!那个孩子……只是个意外,我绝不会让他影响到你们分毫!我保证!”
他温言软语哄了许久,又许下诸多诺言,柳儿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了压抑的、委屈的抽泣。她伏在他怀里,肩膀微微耸动,看似柔弱无助,被他成功安抚。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那抹怨毒却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被雨水浇灌后的毒草,疯狂滋长。
她表面上接受了顾珏的解释,甚至反过来“体谅”他的不得已,但心底那根名为“信任”的弦,已然崩断。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悄然成型——刘语嫣,绝不能留下这个孩子!这个孽种的存在,就是对她地位和她孩子们未来最大的威胁!
风波看似平息,别院恢复了往日的“温馨”。顾珏因为愧疚,对柳儿更是百依百顺,几乎有求必应。然而,他并未察觉到,柳儿那温顺外表下隐藏的森然杀机。
几天后,柳儿便开始了行动。她利用多年来在府中暗自经营的人脉,先是买通了主院一个负责采买的三等婆子,让她在刘语嫣日常饮用的安胎药中,加入少量性极寒凉、不易察觉的草药粉末。
那婆子做得隐秘,药渣也处理得干净。刘语嫣服用几日后,便觉小腹隐隐作痛,见了些许红。幸而她身边的老嬷嬷警觉,立刻察觉不对,禀明了管家,悄悄请了可靠的大夫重新诊脉,才发现药中被动过手脚。一番暗中查探,虽未直接证据指向柳儿,却也清理了主院一批可疑的下人,加强了防范。
一计不成,柳儿又生一计。她知晓刘语嫣有每日午后在花园散步的习惯,便命人提前在她必经的一段鹅卵石小径上,涂抹了厚厚的、无色无味的清油。那日天气晴好,刘语嫣扶着丫鬟的手缓缓而行,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惊叫着向后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紧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个丫鬟眼疾手快,猛地从后面抱住了她,两人一起摔倒在地,刘语嫣虽受了惊吓,扭伤了脚踝,但腹部堪堪避开了直接的撞击,孩子再次侥幸无恙。
接连两次“意外”,让主院风声鹤唳。刘语嫣虽然沉默寡言,却并非愚钝之人,她隐约感觉到暗处有针对她的恶意,行事更加小心,几乎足不出户。顾珏偶尔从下人口中听到主院“意外”频发,心中虽有一丝异样,却并未深想,只当是下人不小心,或是刘语嫣自己身体孱弱。
他潜意识里不愿将柳儿与这些阴私之事联系起来,那会破坏他心中那个虽然有些小性子,但本质单纯、依赖他的形象。
就在柳儿暗中谋划第三次更狠毒的计划时,她自己的身体,也传来了消息——她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她心中熊熊燃烧的妒火。她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儿子!她一定要生下儿子!
只要她有了儿子,就算刘语嫣生下那个孽种,是男是女还未可知。若是女儿,不足为惧;若是儿子……哼,来日方长,总有办法!
她暂时按捺下对刘语嫣的行动,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安胎和……疯狂进补上。各种滋补汤药、珍馐美味,源源不断地送入她的房中。她不顾医嘱,拼命想要将胎儿养得壮实,最好能一举得男,彻底稳固自己的地位。
而顾珏,在得知柳儿有孕后,心中是松了口气的。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一个弥补的机会,让他能更好地照顾柳儿和即将出世的孩子,冲淡那份对刘语嫣的愧疚。他更加殷勤地陪伴在柳儿身边,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只是,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并未因柳儿的怀孕而停止。反而,因为现实中刻意的回避和压抑,在梦中变得更加清晰。
他开始在不经意的夜晚,当柳儿睡熟后,会披衣起身,如同被什幺无形的东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踱出别院,穿过寂静的庭院,来到那座他从未主动踏入过的主院之外。
月色清冷,将主院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静寂之中。与其他院落不同,这里似乎格外冷清,连灯火都显得格外稀疏黯淡。他隐在廊柱的阴影里,隔着那扇紧闭的窗棂,默默地凝视着里面偶尔晃动的人影。
他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纤细的轮廓,有时是在灯下安静地做着针线,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色,良久不动。没有声音,没有怨怼,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
看着那样的身影,顾珏的心中,第一次对那个被他忽视、甚至因其存在而感到烦躁的女人,生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
那里面,似乎有一丝好奇,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三日亲密与这长久沉默所悄然勾起的,微妙的牵引。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夜露浸湿了衣袍,才带着一身清冷和满心莫名的纷乱,悄无声息地离去,回到别院那温暖的、却似乎再也无法让他全然安心的床榻上。
裂痕,已悄然滋生,并在无人察觉的暗处,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