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偏院时,夜已沉得像一口井。我把门轻轻带上,背靠着门板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外袍拢紧。衣料还温,药草气息淡淡地往上冒,像一层看不见的雾。这不是我的衣服,重量却落在我身上,沉得很。
桌上有香。我点了一炷,火星贴着香末走,烟线直直升起又轻轻散开。我在榻前坐下,掌心向上搁在膝上,照着习过千百遍的法子调息:吸、停、吐。才数到第三口,心就开始乱了。
窗纸破裂的声音像又在耳边划过,剑意锋寒,烛焰一窒。他站在风口,衣袂猎猎,什么也没说。我记不得自己低着头还是擡着头,只记得胸口烫得发疼——那一瞬,我把最不该让他听见的,喊了出来。
我下意识擡手,捂住脸。掌心里全是热。性并不可耻,师尊明明说过;可我将那念头系在他身上,便像把尘污按在一柄清剑上。不是谁责备我,我自己先受不住。
我放下手,重新数息。吸到小腹,吐到丹田。静心诀一字一句在心里过,却像被谁搅了一下,总有余音不肯散。那一声「师尊」像钉子,钉在香烟里,钉在风里,也钉在我的舌尖上。
不逃、不压、不纵。这是他教的。我低低念,像要把自己绑在这三个字上。可「不逃」的边上,是一张脸;「不压」的边上,是一双眼;至于「不纵」……我在他面前失了分寸,这三字便像被我自己打了折。
我想起他收剑入鞘的动作,干脆、安静;想起他转身时的背影,像一道山脊,冷且直。我不知道他是否看了我一眼,我只看见他把我散落的一缕发丝拾起,顺手收入袖中。那样平常的一个动作,落在此刻,竟像一把尺,将我的乱裁得更整齐些,又更刺眼些。
我不该想这些。我把呼吸放长,再放长。屋外的竹影在地上移动,铜铃被风碰了一下,又静了。香灰塌落一截,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我告诉自己:坐一炷香,坐完便休,明日起床,把外袍洗净还回去,再向魏前辈致歉。至于他……至于师尊——
心口一紧。我不愿把那两个字在心里唤得太清楚,怕它一清楚,就又乱了。
其实也并无谁责怪我。他只淡淡一句「披好衣,先调息」,便再无多话。像雪覆在枯枝上,既不逼人,也不近人。我应了,便来坐。可我越坐,越觉得自己像藏在雪下的草,冻得不敢动,又偏偏渴着一点阳光。
我忽然觉得疲倦。不是身体的,是把心拽住拽久了,拽得手也酸。我把十指扣在一起,放在膝上,额头贴着指背。呼吸终于慢下来,像从山路上跑了一日,总算靠在一棵树下能喘一口。
香将尽时,屋内的气息轻了许多。那团又羞又热的东西,还在,却不像先前那样满屋子走。我知道,这一炷香救不了什么大事,充其量只是把我推回原位,不至于再往下陷。
我站起来,衣襟整理好,一个扣子一个扣子扣紧。指尖还有些抖,可能扣住了。桌角的外袍被我折得整整齐齐,叠在那里。我想着明日一早就去归还,最好别与人多说一句话。至于他——我咬咬牙——明日见着,只行礼便好。不可多看,也不可多想。
我往床上一坐,又立刻站起来,把窗槅关得更严实一些,才回身熄了烛。黑暗里,竹影还在,但不那么清晰了。我靠在枕上,耳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心跳一度快得像要逃,后来慢下来,又像回了笼。
我不知道明早醒来,还有没有勇气正眼看他。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夜会不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只是此刻,我总算能把眼闭上了。
睡去之前,我在心里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我会守住。」说完,又觉得这三个字太大,像我这样的人说来不够稳。可我没有别的能说的,只能先把话放在心里,等我哪一天真能做到——再把它拿出来。
香灰散在盘里,像一地细雪。风没再来,铃也没再响。夜色将我整个包起来,冷是冷了些,却也安静。明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