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最后一年,汪蕴杰难得地给了她一个名义上的选择:“出国,还是参加高考?”
出国,意味着一个全新的、遥远的环境,一个可能彻底摆脱汪蕴杰物理存在的机会,但也意味着彻底割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在一个完全陌生、举目无亲的地方,她该如何生存?汪蕴杰的触角是否能延伸到那里?她不敢赌。
高考。这条路艰险无比,尤其对她这样一个长期在恐惧和压迫下挣扎、学业早已荒废的人来说。但高考,意味着留在她相对熟悉的环境里(尽管这个“熟悉”充斥着噩梦),意味着一个被社会广泛认可的、通往“正常”生活的途径,哪怕它渺茫。这所私立学校虽然氛围宽松,但学术资源顶尖,如果她能抓住这根稻草……
“我……参加高考。” 郑知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这是她在汪蕴杰给予的、有限的、充满陷阱的选项里,唯一能抓住的、似乎能通往一丝“自主”微光的路径。即使那微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汪蕴杰只是挑了挑眉,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满意。“随便你。别让我失望。”
于是,郑知凛开始了另一种层面的挣扎。白天,她强迫自己沉浸在高强度的学业中,用题海暂时淹没对身体的感知和对未来的恐惧。夜晚,那些冰冷的金属依旧在提醒着她的处境。她像一个在悬崖边行走的人,一边用尽全力去够那知识构筑的、通往“正常”世界的窄桥,一边清晰无比地感受着脚下,那片由汪蕴杰一手打造的、名为“宠物”和“藏品”的万丈深渊。高考,成了她溺水前看到的唯一一块浮木,即使她不知道抓住它之后,等待她的会否是更大的风暴。
那场席卷而来的“扫黑除恶”风暴,起初对于生活在汪蕴杰精心打造的金丝笼深处、对外界信息极度闭塞的郑知凛来说,不过是遥远背景里模糊的雷声。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变化:汪蕴杰变得极其神出鬼没,有时几天、甚至一两周不见人影。他以往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掌控力,如同绷紧的弦,骤然松动了。那些曾经如影随形、负责“看管”她的眼线,也如同退潮般,踪迹变得稀少而模糊。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幺翻天覆地的巨变,也无暇深究。她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并且抓住高考这根唯一的稻草。即使在监管松懈的日子里,她依然保持着汪蕴杰在时养成的习惯:沉默、谨慎、将自己裹在不引人注目的壳里。那些身体上的金属烙印,在相对自由的校园环境中,依然是提醒她身份和过往的冰冷枷锁,只是在周围同学的亚文化氛围中,不再显得那幺刺眼和需要拼命解释。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用繁重的课业和模拟试卷填满每一分钟,试图将肉体的隐痛和灵魂的锈蚀都暂时遗忘。成绩,是她证明自己尚有价值、尚未完全沦为玩物的唯一方式,也是她对抗绝望的唯一武器。
变化来得突兀而猛烈。
没有任何预兆,一个看似寻常的下午,她正在那间曾让她无数次战栗的公寓里埋头做题,沉重的门锁被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利落而充满力量的方式打开。不是汪蕴杰的钥匙,也不是他手下人那种带着轻慢的闯入。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推门而入,他们的表情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屋内,最终落在惊愕地擡起头、下意识蜷缩起身子的郑知凛身上。
为首的一位警官,语气沉稳而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向她宣告:
“郑知凛同学,你自由了。汪蕴杰因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强迫卖淫罪,故意伤害罪等多项严重罪名,已被依法逮捕。你是此案的重要证人和受害者,我们受指派前来保护你。”
自由?
这两个字像巨大的钟锤,狠狠撞击在郑知凛早已麻木的心壁上。震耳欲聋的回响在空荡荡的胸腔里震荡,却激不起任何真实的喜悦,只有一片茫然和难以置信的眩晕。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幺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长久以来的恐惧和桎梏,让她甚至无法理解“自由”这个词的确切含义。
后续的流程如同在梦境中行进。她被迅速而隐秘地带离了那个承载着无数噩梦的公寓,安置在一个绝对安全、无人知晓的保护地点。学校方面(她后来才知道,是警方通过特殊渠道与校方高层进行了沟通)展现了惊人的担当和效率。校方主动出面,以她“品学兼优但家庭突遭重大变故”为由,为她申请了特殊的助学贷款,确保她高三最后阶段的经济来源和学习生活不受影响。同时,校方将她塑造成了一个在逆境中顽强拼搏、学业优异的“模范学生”。这既是保护,也是一种将她从过往污名中剥离、重塑社会形象的手段。
于是,在警方严密的匿名保护下,在学校善意的扶持下,郑知凛如同一个被裹在无菌气泡里的人,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高三最后的冲刺阶段。她依然沉默,依然习惯性地躲避人群的目光,身体里的金属异物依旧在不适中提醒着她的过往。但笼罩在头顶的、名为汪蕴杰的恐怖阴云,实实在在地消散了。她不再需要半夜惊惧地等待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不再需要因为一个眼神或一句话而浑身冰冷颤抖。每一次呼吸,尽管沉重,却不再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高考那天,阳光刺眼。她独自走进考场,坐在陌生的座位上。笔尖划过试卷,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第一次感觉到,笔的重量和纸张的触感是如此真实,这份重量只关乎她自己的未来,而不再是汪蕴杰喜怒无常的评判标准。
至于汪蕴杰的最终结局,官方发布的消息简洁而冰冷:他已被依法判处重刑,锒铛入狱。但也有些不知来源的小道消息在暗处流传,言之凿凿地说他早已金蝉脱壳,远遁重洋。对于这些纷杂的信息,郑知凛选择了沉默。她不想知道,也不愿去想。那个名字,那个曾经主宰她一切、给她刻下无法磨灭烙印的男人,无论是被关在监狱最深处,还是逍遥在某个异国的角落,对她而言,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已经是她身后深渊的一部分,她唯一要做的,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高考结束的铃声响起,郑知凛走出考场。夏日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喧嚣和尘埃的味道。她仰起头,眯着眼看向刺目的太阳。口罩下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舌尖习惯性地舔过舌下那枚不存在的纯金舌钉——它已经被取出,空余一个圆圆的小洞。
但这一次,她没有因之而恐惧颤抖。
她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肺腑间那前所未有的、带着尘土气息的自由,然后汇入了喧闹的人流。前方是什幺,她不知道。但新生活,无论多幺艰难,无论身体里还带着多少无法剔除的“异物”,她都必须,也终于准备好,去迎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