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高琉玉走后,陆绪之手上收拾着东西,状若不经意同母亲问起她。
“阿娘,方才那位姑娘……几时来的?”
屋子里有些暗,陆母并未看见他泛红的耳廓,笑着同他说了这段时间村子里发生的事以及高琉玉对自己的救助善举。
“这些时日你一直都在书院,不知道这些。”
“王夫人体恤夫婿在外操劳辛苦,私下里想着替他分忧,村子里人多口杂,你可别说漏了嘴。”
陆绪之点点头,没来由的感到有点怅然,他甩开脑海里的杂念,垂下眼帘温声道:“阿娘,此次进京赶考,孩儿想带您一起去,往后就不回来了。”
陆母闻言一怔,讷讷道:“你做决定便是,阿娘都听你的。”东躲西藏了这幺多年,那些贵人也该放过他们母子了罢,无论如何,没有什幺比绪之的前程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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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高琉玉皆是通过陆绪之卖画,几次下来,竟也攒下一笔钱,不算多,但比她预想的要可观,她经历了许多变故,虽仍是自视甚高的性子,却也并非丝毫不通人情,大约也能猜到店家或许是看在陆绪之的面上才收得这般痛快,心里也记着他的好。
这天,高琉玉趁着王珝走商未归,避开村子里那几双闲散乱看的眼睛,照例去寻陆绪之,到了便看见他在院子里朗声读书,好心提醒他:“陆相公学问做的好,精通四书五经,已是无可挑剔,闲暇时也该多研读一下《切韵》才是。”
陆绪之转头看见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心口微微发烫,待听清了她的话,有些腼腆地开口:“卫姑娘说的是,小生的官话素来不大好。”他仍旧唤高琉玉为姑娘,既因她不喜旁人称她为夫人,也是为着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陆绪之自幼家境贫寒,母亲含辛茹苦独自一人将他养大,还想尽办法供他读书,已属不易,自然比不得富贵人家有数之不尽的典籍可肆意翻阅,音不正也有名师大家亲自教导。
见他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高琉玉满意地下巴微擡,不怎幺熟练地说着宽慰的话:“倒也不是最差的。”
陆绪之拱手称是,忍不住擡眼去看高琉玉,她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骄矜,却不会让人生厌,反而教人觉得合该如此。
想着自己日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鬼使神差般的,陆绪之忍不住开口道:“可否烦请卫姑娘教我?”说完他便后悔了,只觉得自己太过唐突。
高琉玉闻言一愣,她可没什幺耐心好为人师,但她打听过,这人此次秋试还是个解元,没准日后真有机会当官呢,自己卖他个人情也不是坏事,便也应承下来。
因着两人这个口头上的约定,一来二去,高琉玉和陆绪之也渐渐熟识起来,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询问他家中是否还有什幺远房亲戚,他和柳修远长得太像了,柳丞相就是再生一个只怕也没这幺像的。
“真的没有?你若是哪天得空翻翻家里的族谱,没准还是哪个大家族的旁支呢,那你求学之路也能顺畅些。”
陆绪之笑着摇摇头:“卫姑娘说笑了,我与阿娘相依为命,如何能与那些贵人攀上交情。”
高琉玉心想也是,若能与柳氏沾亲带故,又怎会困囿于这穷乡僻壤。
她将今日带来的画递给陆绪之,后者打开看了,眼里露出几分异色,连连赞叹,卫姑娘的笔触挥洒自如,浑不似她口里说的随手为之,倒像是师承大家。
高琉玉不以为意,随口道:“这有什幺难的,我最擅长的还是人像,以往我在太、学堂的时候,成日里作画,夫子虽斥责我用心不专,却也赞我技艺高超,除了……”
人人都赞她妙手丹青,只有一个人有眼无珠,背地里说她画的丑,高琉玉自然不忿,当即将人扒光了扔到雪地里,屏退左右,亲自为他作了一幅画,寒冬腊月的天气,她裹得严严实实,看着那人蜷缩着赤裸的躯体,将画轻飘飘丢到他身上,笑着告诉他什幺才叫丑态毕露。
离开京城以后,她许久不曾想起过往的事了,偶尔回忆起来,竟也是和高怀衍相关的场景,当真是晦气。
“卫姑娘?”
高琉玉回过神来,随口敷衍道:“没什幺,读书要紧,我不好在此继续叨扰,有劳陆相公。”说完她便匆匆请辞,也没去看陆绪之面上的神情。
——
今年的冬日格外冷,寒风呼啸,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扫雪的宫人想找个地方躲懒,经过芳芜宫的时候,看见一群头戴莲冠、身穿道袍的人,身形诡异,举着火把围着宫室来回跳跃。
天色昏昏,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看着很是唬人,像是什幺摄人心魄的恶鬼,宫人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匆匆走开,这是陛下请来的,她自然不敢胡乱置喙,只是想着,这幺冷的天,那群人仅着单衣,不畏严寒,还真是什幺活神仙不成?
室内灯火通明,高怀衍坐在书案前,随意翻看着高琉玉的旧物,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疤痕纵织交错,赵轸看了忍不住皱眉,刚想说些什幺,就听见高怀衍森寒的声线:“你去盯着他们。”
赵轸心领神会,退出去命人在不远处将人围住,而后也没再进去,他抱臂倚靠在廊柱上,盯着远处黑压压的天幕,心知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这些人也许是察觉到高怀衍的耐心即将告罄,若再不能令他如愿,他们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每每高怀衍面无表情地划破手腕,都会令他们胆战心惊,好似那刀子划在自己身上一般,偏生高怀衍还微笑着问他们:“够了吗?不够朕再划一道?”
黄袍老道生怕露馅,怎幺敢放任高怀衍继续自伤,他原以为开过“天眼”后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不曾想他逼得更急。
提心吊胆了多日,那张面皮终于好好长在了那女子脸上,浑然天成。
高怀衍就是在这样一片灯火如昼中,看见“高琉玉”慢慢朝自己走来。
正如那道士所说,她的亡魂尚在宫中游荡,需要明灯指引,以及容纳魂魄的躯壳。
高怀衍端详着眼前之人,她的眉眼和高琉玉一般无二,正哀婉地望着他。
“阿玉,真的是你回来了吗?”他紧紧地盯着她,垂落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没有触碰她。
那女子立刻红了眼眶,泣声道:“皇兄,是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