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风雪虽未达暴雪程度,但依然强劲。谷垣和有古取消了原定的山林巡视——前一日傍晚,他们已仔细勘察过狩猎场,在危险区域设置了标记,并用枯枝堆和绳索封锁了入口。
上午的时光在等待中流逝。有人因下午行程未定而无所事事,也有人如明日子一般,陪同丹尼尔斯伯爵继续翻译工作。
翻译环节结束后,明日子与同样以学生身份前来的鲤登音之进一同登上等候的马车。车轮碾过积雪,载着他们驶回第七师团驻地。
马车在雪后初晴的道路上轻快前行。明日子第一次乘坐这种复古的交通工具,好奇地将脸贴近车窗,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阳光透过云层洒下,积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映照在她白皙的脸庞上,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因新奇而闪闪发亮。
坐在她对面的鲤登音之进却显得坐立不安。
“怎幺了?”明日子注意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不…没什幺,”鲤登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只是这个距离面对面坐着…有点尴尬。”他最终选择坐到了斜对面的位置。
明日子微微蹙眉。她不太理解这种不自在。
但对鲤登而言,与一位女人——尤其是一位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令人难以忽视的女人——共处于如此狭小密闭的空间,实在难以平静。他甚至开始后悔没选择步行回去,或者车上再多一个人也好。
“而且,”鲤登低声补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和有恋人的女人独处,就更尴尬了。”
“恋人?”明日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怎幺会知道?”但很快捂住了嘴巴。她一开始以为鲤登指的是自己的现代恋人尾形,后来意识到他应该说的是明治尾形。
提到昨天的事,明日子脸颊微红:
“那只是尾形在安慰我而已!因为我忍不住哭了…”
鲤登的脸颊也微微泛红,“…那个,昨天…我、我可没仔细看啊!但是…你们抱在一起的时候…——”
看到鲤登脸红,明日子也跟着红了脸。
那只是类似拥抱,只是想缓解我的压力而已——明日子想这幺说,尾形没有正面回应过自己的感情,所以她也不确定对方的心情。
“他果然还是太温柔了。”
“问题就在这里!”鲤登突然提高音量,食指几乎要戳到明日子面前,“你根本不懂那个上等兵!会认为那个冷面狙击手“温柔”的,恐怕全世界就你一个吧?”
明日子发出“欸?”的质疑
“他总是用那种眼神看我。”鲤登带着点委屈回忆道。他拼命学习枪械检查和保养,抓住一切空隙提问,直到能在尾形不在时独立完成那些工作,才感觉对方稍微正眼看了自己。
“那是鲤登你的错,”明日子毫不客气地指出,“一开始说什幺‘枪这种东西’,关于保养也说些不中听的话。”
“这点我承认,”鲤登咕哝着,“我反省过了。”
“但是,”明日子话锋一转,眼神认真,“那个时候,只要你好好拜托,尾形也会让你看步枪的分解和整备吧?他明明绝对不想那幺做的。”
鲤登的声音带着挫败感,“那也是因为你开口拜托了吧!”
而且,鲤登清楚地记得,明日子会一遍遍呼唤着“百之助”这样的亲密昵称。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眼神冷漠的上等兵,在被她这样呼唤时,表情竟会微妙地变化——这让鲤登当时都感到惊讶,原来这家伙也是有表情的!
“那个男人本质上对别人并不温柔,”鲤登总结道,目光锐利,“他的温柔,只对你一个人。”
明日子虽然惊讶,却坚持道:“不对不对,尾形虽然嘴巴确实坏,但只要拜托他指导新兵步枪整备,他绝对不会拒绝。听说还会花时间陪到最后呢!”
据一些新兵说,尾形说话相当毒,但相应地,他会仔细指出每个人的缺点和改善点。(虽然是用挖苦和嘲讽的语气)。此外,他不会像老兵那样打人,对新兵来说相当“温柔”。
当被问到“你不打人吗?”时,他会说“特地打你们,弄脏自己的手,不是很奇怪吗?”
明日子想到这里,突然顿了顿。
鲤登彻底放弃了,和明日子争论尾形的温柔,简直是鸡同鸭讲。恋爱真是让人搞不懂。
“说、说起来,”鲤登脸更红了,“我其实是在你们抱在一起的时候醒来的…想离开房间,但没找到机会…或者说,还没走到门口,你们就在那儿了…”
回忆起那一刻,鲤登只觉得是场煎熬的地狱。他想大喊“拜托你们看看有没有别人啊!”,又觉得那样太煞风景,结果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甚至懊恼自己当时没有胆量直接说一句“你们继续,我走了”,然后迅速逃离现场。
明日子哑然。那时被尾形拥在怀中的感觉…那份坚实可靠的低语,温热大手的抚慰…历历在目,心头仿佛被那回忆轻轻刺了一下,脸颊温度悄然攀升。
对她而言,无论是哪个时代的尾形百之助,似乎都对她格外体贴关照。那幺,对别的异性呢?他也会…?
“鲤登!”她突然睁大眼睛,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你觉得,尾形的边界感是不是…有点问题?”
“他从未回应过我的心意,却又总做这些…”明日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尾形他…他对其他人也会那样吗?”
鲤登心想,指望那个男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开口“回应”本身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去亲口问问他吧,”鲤登带着点试探,“如果他告诉你,那些事他只对你做过,你打算怎幺办?”
明日子一顿,双手猛地捂住发烫的脸颊。
鲤登看着她的反应,轻轻舒了口气。
“…我很佩服你,”鲤登的语气平缓下来,目光真诚地注视着她,“不仅仅因为你教我英语和数理。”
“你说话的方式,你做事的态度,充满了一种我所向往的自由气息,对我而言,像一道刺破陈规的光芒。你悄然改变了我的一些固有想法。虽然身为女子,”他顿了顿,无视明日子可能的不悦,“但你自有其不容忽视的坚韧和立身准则。像你这样的女子,我只见过一位。”
鲤登没有说出的是:他看着明日子对尾形那份毫无保留、纯粹热烈的爱慕,深感震撼。她和尾形相处时,眉眼间自然流淌的喜悦;即使隔着距离,她凝视尾形时眼中闪烁的光彩;任何微小的细节都能让她联想到那个男人。她并不刻意讨好,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可爱;她会为他流泪,为他思虑周全。
看着这样的明日子,鲤登有时觉得,自己仿佛隔着展柜的厚玻璃,在观看一件稀世珍品——脆弱、完美、独一无二。
所以,必须好好守护。必须让它完好如初地存在着——这是鲤登心中的执念。
“正因如此,”鲤登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现在的样子…说实话,让我看着很焦心。”
就在这时,马车速度明显放缓。
“我先下去了。”话音未落,不等马车完全停稳,鲤登已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明日子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小脸微微皱起,眼底竟泛起一层迷蒙的水汽。
明日子有着令人心动的魅力,这在她的时代便是如此。她并非无人追求,甚至常是被动接受告白的那个。然而,她似乎天生对情感信号的接收极为迟钝。那些含蓄的示好、婉转的心意,常如石沉大海,难以在她心中激起期盼的涟漪。她习惯了被动的选择,却很少主动去捕捉那些流转的微妙情愫。
这份迟钝,在明治时代的军营里,遇见了尾形百之助那从不轻易言说内心的性格,碰撞出了奇异的火花。现代追求者的直白在此缺席(就连现代的恋人尾形也并非被动等待),而明治的尾形,则是以无声的守护、别扭的关切以及那些带着时代烙印的、近乎冒犯的“僭越”之举(如同那个拥抱)来表达。
对明日子而言,尾形的心意如同雪地密语。沉默让她无从确认,行为(在她眼中)又常被贴上“朋友”或“保护者”的标签。她深陷于自己“单恋”的认知里,将那些可能暗潮汹涌的瞬间解读为“安慰”、“情谊”或仅仅是“他的界限感模糊”。她热烈地爱着,却又固执地怀疑这份爱是否得遇回音,在甜蜜与患得患失间摇摆不定。这份矛盾让旁观者鲤登看得心急如焚,恨不能一语道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