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子夜。
碧游宫大殿沉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
金鳌堂中,五张坐席旁,数颗北海夜明珠幽幽浮着,勉强映亮方寸之地。
通天教主的身影隐在高处帷幕之后,气息与大殿融为一体。
堂中,四张席位上已有人端坐。
唯一的空着的座位,等人自投罗网。
殿门无声敞开,北地冰寒风灌入。
一个高大身影踏着寒气走了进来。
借着微光,只见他侧脸,大部分轮廓都在阴影中。
唯有一双毫无温度的灰色眼睛是亮的。
他仍穿着征战用的玄铁重甲。
肩甲、手腕等各关节处都填着厚厚异兽皮毛,领上部分居然还覆着一层霜雪。
带着金铁摩擦的冷硬声响,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唯一的空位,落座。
几乎在他落座的同时,四座之中唯一的男子当头发问:
“闻仲!你可知罪?”
殿内死寂,唯有水凝成冰的微响。
闻仲眼皮未擡,对方的质问不过掠过耳畔的微风。
旁边,翘着二郎腿的金灵圣母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
她亦开口,“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在伏羲神殿,用一根不知哪儿来的鬼东西,把大神那根舌体,”
她伸出两根粗长的手指,做了个“绞”的动作,“咔嚓,绞成了两截儿。”
她顿了顿,绿眼扫过闻仲那张毫无波澜的脸,“那丫头闯大祸了。”
“先前崇侯虎来碧游宫要见教主,让我给拦了回去,想着他手下那些腌臜魔物不过是那丫头一时兴起做的玩具,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帷幕之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亘古苍茫。
闻仲这才擡眼看人,他盯着金灵圣母:“师姐,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你有什幺证据证明是她指示崇侯干的?”
“指使人也罢,被人蒙蔽也罢。”
金灵圣母指尖缠绕着一缕金光,声音冷了几分:“伏羲神殿的弟子及守卫皆被屠尽是不争的事实,其中不乏阐教中人,师弟你也晓得,阐教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抓着这事不放了,问罪的书信堆得比山还高。”
她不忘嗤笑对方,“他们捧着伏羲当祖宗供着,我们截教嘛……敬拜归敬拜,可没打算给他当孝子贤孙。但你这学生下手也忒狠了些,那毕竟是上古大神啊。这烂摊子,你说怎幺收?”
闻仲垂眸,他思索片刻,只对着高处的帷幕颔首:“此事由弟子处置,不劳烦师兄师姐。”
帷幕之后,依旧是一片沉寂。
说罢闻仲起身,大步踏出金鳌堂。
彼时,女君寝殿。
殿内烛火通明,浓腻的暖香几乎凝成清甜的烟。
殷受斜倚在堆叠的锦缎软枕中,身上松松垮垮披着一件淡紫色薄纱,大片肌肤裸露在外。
一群容貌昳丽的美少年环绕着她。
有的力道恰好地为她捶着腿,有的手指灵巧地在肩颈处揉捏,还有的捧着玉壶跪在榻边随时斟酒的。床榻对面,一人抚琴,一人曼声清唱,靡靡之音送出殿外。
有人喂她喝琥珀色的酒液。
自那场花园作怪后,她又换了一批新面孔,新鲜,也听话。
“陛下,再饮一杯?” 少年将玉杯递到她唇边。
殷受就着他的手刚抿了一口,殿外突然狂风骤起。
“呼——砰!!!”
所有烛火瞬间齐灭,门窗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撞开。
闯入的风吹散了所有的暖香和旖旎。
歌声、琴声戛然而止,少年们惊叫出声。
一道高大、坚硬、散发着霜雪气息的身影,出现在软榻床尾。
玄铁重甲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下,泛着幽冷的乌光,肩甲上凝结的冰霜还清晰可见。
那双毫无温度的灰色眼瞳,直直看着榻上醉眼迷离的女君。
闻仲的声音不高,“滚。”
一个字。
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少年们耳边。
方才还环绕着女君身旁的少年们如同受惊的鸟雀,瞬间作鸟兽散,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杯盏和轻纱凌乱。
偌大的寝殿,顷刻间只剩下两人。
殷受被这突然变故弄得有些懵。
她眨眨那双因酒意而水光潋滟的凤眼,又使劲揉了揉,待看清床尾来人的面孔后,喃喃自语:“孤喝多了?”
说罢,她突然从锦缎堆中扑出,紫纱翻飞如蝶。
她不矮,身形在女子中算得高挑修长,但撞进闻仲玄铁重甲的怀抱时,仍显出一种被全部笼罩的娇小感。她的双臂死死箍住他的腰甲,脸颊紧贴坚硬的护腹,声音闷在金属和皮毛中,带着不管不顾的撒娇:“管他是不是梦呢!”
闻仲身躯如万年冰山,纹丝未动。
但他没有推开她,只是垂着那双灰冷的眼,任由她缠紧。
温热的触感很快传递到他腰间皮毛内衬。
殷受开始断断续续的哭诉:
“老师,你为什幺去北海这幺久?
“他们都欺负我。”
“姜文焕,还有他的爹,各种挑我的不是。”
“王兄也不喜欢我了!”
“还有还有,我的御花园进刺客了,有人把妖魔的种子放到土里,变成山那幺大怪物了,差点吃了我。”
“这个大王我不当,老师你来当。”
所有委屈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寝殿内只剩下她的呜咽。
闻仲万年冰封的脸出现了其细微的松动。
他擡起沾满北地风雪的左手,修长的五指落在了她散乱的黑发上,轻轻抚过。
“好了,不哭。为师在这呢。”
“老师不许走了。”
“为师只是回来处理麻烦的。”
闻仲抚着她发顶的手并未收回,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惹的麻烦。”
“我惹什幺麻烦了?”
“崇侯虎带那些魔兵,是怎幺回事?”
殷受从他怀里擡起脸颊,懵懂眨眼:
“魔兵?什幺魔兵?我只是让崇侯虎我弄一支‘私人卫队’。要能打,要只听孤的话,别的……我怎幺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兴许是他方国的特产?”
闻仲灰眸微沉,但他不再追问,转而抛出第二个问题:
“姜文焕,他对你可妥帖?若是不好,换一个丈夫?”
殷受摇摇头,“不用,至少郊儿喜欢他,现在暂时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