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误国

符府宴上,隐有暗忧,杀机四伏。

正厅是男人们不见血的战场,歌舞丝竹声绕梁未歇,推杯换盏间,众人心思各异。

然而,仅隔了道帷幔后的偏厅内,诸将家眷们却其乐融融——

“许姐姐的酒量一向是最好的,今日怎幺滴酒不沾?”

齐文正之妻谢婉清坐于绿玉身侧,望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关切道:“近来天寒,姐姐可要保重身子。恰好我那儿新置了两件貂鼠皮的风领,待晚些时候遣人给姐姐送来罢。”

绿玉晓得她夫君惯爱野猎,家中皮草数不胜数。不过到底是人家的物件,怎好白要?

“多谢妹妹好意,我也置办了不少冬衣,风领倒不缺。”

绿玉笑笑,勉强撇开愁绪,歉然道:“不知怎的,许是午膳多食了几口,总觉得腹中不大克化……若再饮酒怕是要出丑了,不如我来替诸位斟酒罢。”

绿玉不过随口寻了句托词而已,她心中记挂的尽是师杭一行人的安危。哪知一旁的吴宏夫人听后,很快想到了别处去,挑眉讶然道:“哟,许夫人,切莫掉以轻心啊!你可寻大夫来瞧过了?”

绿玉一时并没明白她话中所指,反倒是谢婉清反应更快些,闻言,下意识低头瞧了瞧她腰间。

吴宏夫人见绿玉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不由以帕掩唇,笑语道:“这都成婚多久的人了,唉,竟还糊涂得跟孩子似的。明儿千万要寻个大夫来诊脉方能安心,若当真有喜了,仔细些才好,否则可是伤身子的大事。”

这下绿玉终于听懂了。她猛地忆起吴宏夫人从前似是不慎小产过,于是红着脸回道:“姐姐说的有理,我记下了。”

她还能怎幺回呢?只好将错就错圆下去了。

吴宏夫人见她肯听劝,便放心地点了点头,暂且将此事揭过。其余人因着这番话,都不敢再嚷嚷着拉绿玉饮酒,就连冷菜都不准她碰,忙招呼下人将滋补的参汤移到她面前。

谢婉清见状,不免叹了口气,略有些怅然道:“此事果真是看命数,我日日盼着却也不成……”

“你与齐元帅都还年轻呢,急什幺?”吴宏夫人宽慰她道,“婚事也好,儿女也好,急是急不来的。人生在世,珍惜眼下才最要紧。”

她絮絮扯着闲话,不知不觉竟越扯越远:“且瞧孟元帅,他较齐元帅也小不了多少,亲事至今不还没个影儿?从不见他着急,事事皆游刃有余,要我说,正是这样的人心里才有谱呢!说不准哪一日便不声不响地办齐了,早些晚些罢了,不妨事的!”

听她提及孟开平,谢婉清的脸色微微一变,不大自然地扯了扯唇。

吴宏夫人并非是自应天来的旧人,其夫君跟着孟开平的时日尚短,理所当然的,她对孟开平某些旧闻毫不知情,更不清楚谢婉清曾差点儿与他凑成一对。

谢婉清体谅这点,默然领了她的好意,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对于绿玉来说,这简直是她赴过最难熬的宴席,令她时刻如坐针毡。

吴宏夫人的话像是开了个口子,将众人的话题全引到了孟开平身上。

因主位那人久久未至,席间不断有人讲述孟开平的种种事迹,溢美之词不胜言表。

大家皆笃定此人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甚至有些心思活络的女眷还想顺着吴宏夫人这条线,大着胆子将自家未出阁的姑娘引荐过去。霎时间,场面一下子变了味,这位正当年的未婚元帅很快成了各家夫人眼中的香饽饽。

绿玉扶额暗骂,真是不知者无畏啊!谁能晓得孟开平人面兽心,私底下净干些强抢民女的缺德事呢?

要论孟开平为何迟迟不肯成家,绿玉是一万个不情愿往师杭头上想的。在她眼中,师杭就是全天下顶好的姑娘,是最尊贵文雅的千金小姐,纵然不去做那劳什子皇妃,至少也该配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世家郎君。

不管孟开平如何英武过人,也抵消不了他出身卑劣的事实。

常言道,背后不可说人短。眼看正厅已酒过三巡,客皆微醺,就在此时,外间响起一阵通传——

元帅到了。

终于来了个能镇得住场面的,齐文正与符光等人闻声立时便松了口气。

这位大爷跟甩手掌柜似的,也不知去哪儿闲逛了,留他们在此处费力应付许久。偏生抚州这群不怀好意的降将一个赛一个地能喝,觥筹交错数回合,齐文正都快被硬生生灌倒了。

“廷徽!”

人还没迈过门槛,齐文正就迎了上去,扯着他匆匆向里走:“你可算来了!怎幺带兵出府也不知会我……”

说着说着,齐文正突然哑了声。

孟开平一袭玄黑披风大步而来,他穿得肃杀,眼角眉梢却尽是藏不住的喜色,不知碰到了怎样喜上眉梢的大好事。

见了他,满厅的人一瞬止住了交谈,纷纷搁下酒杯起身。

而在乌压压的男人堆里,那一抹亮色被衬得尤为醒目——天水蓝的云锦斗篷上绣着熠熠生辉的银丝竹纹,身量纤长,步步生莲,显然是位娇客无疑。

怪哉。不是说这棵铁树受了情伤,堪破红尘了吗?

齐文正惊奇地看了好几眼,因风帽所遮,他看不清女子的面容,但他看得清孟开平的手扣住了女子的细腕,牵着她一路走过。

不光他看见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了。

“真乃奇事。”齐文正啧啧感叹道,“廷徽,难得见你如此,不知这位姑娘是——”

是谁?呵,他刚收获的俘虏呗。

师杭本想出言嘲讽两句,却被男人捏了几下手以作警告。那力道,分明是不准她此刻答话。

人在屋檐下,思及下落不明的张缨,思及尚在府中的阿弟和绿玉,师杭最终咬牙忍了。

“思危兄,这称呼倒唤错了。”孟开平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你怕是没见过,这位,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就连师杭自己都被惊住了。可孟开平却很从容。

他像是演练了千百遍般,大大方方替她揭了风帽,请她认一认诸位同僚。

“筠娘,这位是我的义兄。”孟开平倾向齐文正,郑重道,“江西一路多亏有他相伴,否则我可就无命在此了。你我理应先敬他一杯。”

在旁侍候的婢女十分有眼色地呈了酒来。孟开平右手取过,左手又递给师杭一杯,而后一饮而尽。

师杭自小出入豪宅,赴过宫宴,可还从没有哪一次场面教她如此无措过。

孟开平的动作太果断了,没给她留半点余地。她端着那杯酒立在原地犹疑,一时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齐文正同样没想到孟开平头一杯酒会敬给他。他们有情分,也互有争斗,孟开平本不必如此相让的。但他既然让了,齐文正便不能不承这个情。

“廷徽。”齐文正端起了酒,“江西大胜,功在全军,何须见外。”

他又转向师杭,客客气气道:“弟妹,在下虚长廷徽几岁,厚着脸皮受他一句兄长之称。往后你便是自家妹子了,恰好我夫人也随在军中,你与她可要常来常往啊。”

说罢,他抱拳示意,一饮而尽。

师杭被他一声“弟妹”唤得直冒冷汗,然而眼下不幸被架在这儿,临阵脱逃怕是不成了。

都怪始作俑者孟开平太了解她的个性了。师杭这个人,一贯是遇强则强,吃软不吃硬的。你若对她疾言厉色,她定然会以牙还牙;可若对她客气有礼,她无论如何都干不出下人面子的事。

孟开平将她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默然捏住酒杯,将杯中辛辣的温酒尽数咽下。

师杭以为到这就算结束了,可是远没有,孟开平仍牢牢牵着她,一一走到同僚前。凡是厅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教她认了个遍。

在走到抚州降将面前时,师杭能看到他们眼中明晃晃的不甘与野心,还有对她的打量与探究,可是,那又如何呢?

有孟开平在,明枪暗箭皆不堪一击。他们再厌恶再仇恨,作为败军之将,此刻也只能老老实实唤她一句“夫人”。

毕竟义军的规矩是不一样的,造反打天下,往往是一家子男女老少齐上阵。如果师杭嫁给福晟,她所能使唤的便仅有内帏仆役并府中护卫,可在红巾军中,一位夫人足顶得上一位将军,堪称元帅的左膀右臂。大多数情况下,她们都有调兵遣将的资格。

到了这时候,师杭总算体会到了何谓权势的魅力。她总算品尝到了一丝,天下男人早已尝过的滋味。

作为女子,其实不应该将心思全然放在容貌与出身上。例如,方才在场的所有男人都注意到了师杭的美貌,可他们不会用鉴赏台前宝瓶、匣中珠钗似的眼光去评判她,更不会想到她是否闺仪上佳、贤惠端庄。他们在乎的,只有她在孟开平心中占几分地位,支配得了多少话语权。

什幺总管小姐、世家贵眷,在刀枪剑戟下全如纸糊的一般。麾下没有兵马,再多的理想都是空谈。

孟开平最开始待她的轻蔑态度原来是有理可寻的。她和她的爹娘,乃至于整个师家与杭家,谈论救国济民数十年,究竟谈出了何等结果呢?

儒生发心本是向善的,但在恶的世界里,在无家可归、无粮果腹的悲境里,没有力量的善心实在太过飘渺也太不可信了。

他们高居于世代积累的财富之巅,捧着书、习着曲,只顾向上祈求皇帝的怜悯,却罔顾脚下泥泞中挣扎的劳苦隶民。久而久之,儒生渐渐演变成了虚伪麻木与何不食肉糜的代名词。

似一阵狂风卷过,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师杭骤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所坚持的竟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她一直活在脆弱不堪的虚假安宁中,逃避着乱世的侵扰,可孟开平呢?他根本没有逃避过,他一直在直面所有残酷。

正因为从没拥有过安宁的生活,所以他从出生至今所看到的,才是真实的天下。而他也成功在真实的天下间,拥有了真实的权力。

唯有掌中利刃血,方能守得清平月,任何教化与秩序都该在终结乱世后才有机会重建。

当下,孟开平浑然不知师杭心中涌现了怎样的感悟,他只顾着喝酒寒暄,以及帮她化解各方袭来的质疑。

除了齐文正那杯酒,后面几十杯,孟开平尽数替她挡了下来,毫无怨言。

师杭先头还觉得他是在逞强,可眼见他喝了一大圈后依旧面不改色、脚步沉稳,师杭只得叹服。

“元帅当真好酒量。”胡瑞最先起身,心服口服道,“吾等甘拜下风,往后愿为孟元帅效劳,肝脑涂地!”

酒量还是次等,头一等的是气魄。孟开平待众人的大度气魄,教那群摇摆不定的人都见识到了红巾军统帅的风采。

胡瑞默默想,从前跟着陈友谅,他手下将领哪个不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打了胜仗,鲜有人贺;打了败仗,却都恨不得在你头上多踩一脚。军中斗得比外头还乱,据城后,各人不是洗劫钱财就是欺男霸女,何曾有过这般以酒会友似的规矩体面?

台上主位尚且空悬,但每个人心里都排好了位次。

孟开平眼见目的已然达到,轻笑着应道:“今夜过后,是友非敌。只要诸位不辜负我,不辜负齐丞相,不辜负这军中的袍泽弟兄,咱们也必不会辜负诸位。”

“待天下大定,必与诸位同享富贵。”

不出意料,他的话赢得了多数人的喝彩,然而总有那幺几个不甘心的刺头,并不认为他的话会成真。他们贪图的只有当下能切实夺到手的利益。

“孟元帅。”

祝宗与康泰等人对视一眼,问起抚州守将邓克明的下落来:“您既擒了邓将军,给些教训也罢,还是将他放回抚州镇守才好。咱们长久跟在邓将军身边,没了他,自是军心涣散打不得仗的。”

孟开平觑见他们,挑眉道:“打不得仗?”

说着,他负手走到祝总与康泰面前,语气反而和缓下来:“我听不大明白,难道二位将军的意思,是要随着邓将军同生共死?”

祝宗摸不透孟开平,但他听说齐元兴早下了不准杀降的命令,便继续趾高气昂道:“邓将军早有意来投,诈降实乃误传。孟元帅,您可莫要听信小人构陷,伤了邓将军,寒了大家伙的心啊!”

“就是!”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连声道是,附和声此起彼伏,将方才的祥和局面搅得一团乱。

齐文正与吴宏等人欲要上前理论,却被孟开平擡手拦下。

孟开平好整以暇地望向师杭,揽过她的肩,温温和和问道:“以夫人之聪慧,可否解了祝将军之困惑?”

祝宗闻言大怒。他以为孟开平故意羞辱他,随便拿个女人做挡箭牌敷衍了事,可面前的女人却并没有怯场。

师杭虽然稍显意外,但很快就沉静下来,不徐不疾开口道:“祝将军莫非是不胜酒力,喝酒喝糊涂了?”

这小姑娘的个头远不敌一众男人高大魁梧,可气质之平和淑雅乃祝宗生平仅见,偏生那张嫣然红唇中吐出的话比刀子还利,毫不客气——

“尔等是乞和,我军是受降。古往今来,岂有乞和者恣意妄为,而受降者处处掣肘之理?”

“不杀乃仁义治军,杀之,也不过是以儆效尤。尔等若军心涣散打不得仗,不如毕功于此一役,死战到底。我军大可不必受降,奉陪便是。”

“况且,祝将军可莫要忘了,红巾军中早有杀降先例。传言赵志春赵元帅曾一力坑杀数万降将,如今他不是还好端端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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