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瞬间的事,又像是润物细无声了许久,花云觉得孟开平变了很多。
与黄珏等一众少年人相比,在他身上,少了许多尖利的锋芒与挥之不去的怨气,一切都变得圆融宽和了。
锋芒和怨气用得好,是搏命的利器,用不好便是伤人伤己。花云终于懂了,师杭于他的意义所在。
不知不觉间,花云也捏起酒盏,预备饮罢。
“花云兄,你有想过吗?”
然而,孟开平却冷不丁出言问起了他。
“于姑娘,于蝉。我们都只这般唤她,唯有你唤她的小字,荷娘。你有想过娶她吗?
晴光映荷花,蝉鸣惊半夏。她是六月伏天生的,生在他们共同的家乡,泗县。
花云握杯的手仅仅顿了一刹那,杯中涟漪稍起,似他的心。但他实在是很成熟老练的儒将,不显不露,一切很快平复下来,连半滴酒水也未溅出。
他果断一口饮罢,旋即松手将此盏丢开。
“廷徽,我已娶妻了。”
花云只说了这一句,是遮挡,是回绝,偏偏没有答他的问。
孟开平锁眉不展,他何尝不知花大哥已娶?花家夫妇二人虽算不上浓情蜜意,但在军中也是出了名的举案齐眉,他自然不愿做这等讨人嫌的事。可为着于蝉这些年对他的看顾,为着去了的大哥泉下安心,他必定要问出个结果来才能罢休。
“你知道的,于蝉她不在乎虚名,她这些年跟着我不也没名没分的吗?难道你怕名声难听?”
孟开平恳切道:“我从来以礼待她,绝没让她受过半分委屈。我曾应下,要为她寻一处归宿,眼下正是践诺的好时机——如今你镇守太平,日子也算安稳,何不将她接去呢?”
“花大哥,她心系于你,你方才说的,有情人可要‘惜时’啊!”
然而,花云叹了口气,依旧坚定道:“错过便是错过,我不能再误她。”
不仅如此,他更不能伤了自家夫人。他与于蝉的情谊已归前尘,从于蝉与孟家大哥定亲、他另娶旁人起,一切就该深深埋进过往了。
他们两个都太懦弱,该一往无前时退缩不前,该抛洒一切时首鼠两端。眼下再续前缘,那便是错上加错,错错错。
人活于世,不在戏文当中,并非一切情缘都要求个两全才算了结。
“这些话我没法开口,烦你帮我转告她。”
花云顿了顿,似是在斟酌,又似是欲要言尽衷肠。
“告诉她,离开军中,去过清清静静的日子罢。咱们的事本就与她无干,她待在这儿永远不会快活。”
“忘了你我,寻一个真正爱重她的人,这才是她于蝉该走的路。”
孟开平不好再多说了。花云言罢,揽过他的肩,轻拍了几下。
“我也该谢你,谢你始终护她周全。咱们这群人能聚在这儿,凭的就是个有情有义。今后,谁若罔顾情义,成了那等无情无义之人,天必不容。”
“还有一条,我欲说与你听。你看于蝉待我不同,可我看她待你才叫不凡。你日渐疏远她,她心中其实很不好受。”
听了这话,孟开平不禁哑然失笑。于蝉向来拿他当阿弟似的看待,又怎会多生旁意?
他正欲解释,却被花云示意止住:“我已了然你的决心,廷徽,那便记得再干脆利落些,万不要拖泥带水。”
“咱们的善心不多,真心就更少了,尽数倾注在一个女人身上足矣。桀骜如平章,身边那幺多莺莺燕燕,至今不也只对容夫人用心吗?”
相较于作为下属的沈周成,其实花云如今更像孟开平的兄长,更能成为他的引路人。
尤其是在这些私事上,花云年岁长,经历和见识都远胜,这些劝告只为帮孟开平少走几段弯路。
……
除夕这一夜过罢,大雪渐停,到了第二日午间竟开始放晴。
因路好走了不少,如是又快马加鞭赶了三日,一行人终于望见了应天城的大门。
胯下骏马驰骋,孟开平心如擂鼓。
终究是重返此地了。
守门将士眼尖,只看领头二人穿戴便知这群人定有官职在身。待离得近了,花云率先勒马,一扯罩面便大喊道:“太平府人马!放行!”
守卫认得这位花将军,连他手下亲卫也十分眼熟,于是二话不多说便欲清道放行。哪知花将军身侧的那位将军出言阻拦道:“且慢。我手下乃兴安府人马,今岁头回返京,依照章程还是仔细验过为好。”
兴安府?
这府名改了不久,守卫稍一愣才想起正是从前的徽州府无疑。
同他说话之人年岁极轻,排场也小,因而守卫一时也未多虑,只敷衍应声,循例接了令牌查看。
可待他接到手上,定睛细看后,却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孟、孟元帅……”
他单膝曲下,双手举起,将那元帅之令恭恭敬敬呈回。
“未见帅旗,不知元帅返京,属下这便去回禀!”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都赶忙向这初拥来,顷刻间便乌泱泱跪了一地。孟开平高高立于马上,瞧不清楚神情,但气势却足够冷淡倨傲,颇有几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气度。
花云瞧着这场面,风光无限,果真与寻常将领迥别。怪道人人都想当元帅呢。
“都起了罢。无须你回禀,我这便去枢密院面见平章。”
孟开平折起马鞭,说罢便欲驭马向城中行去。
“还请元帅留步……”
哪知那守卫又爬起来唤住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到了他马边,生怕他跑了似的。
“烦请元帅点明兵马总数,再进城不迟。”
孟开平没想到还有这等规矩,他在应天时可从未听说过:“谁吩咐你们这幺干的?”
守卫摸不准他的意思,战战兢兢答道:“是……镇抚大人。”
孟开平了然,竟是黄珏那小子。
“按咱们的新例,各路元帅从守地带人回来,都是要上报的。”
花云也无奈,劝说道:“更何况你是无诏返京,廷徽,报便报罢。”
其实孟开平压根不在乎这些小事,只不过这些事从前都归他管辖,骤然被黄珏替了,还替得这幺彻底,实在教他颇觉别扭。
进城后,他忍不住道:“各路人马才多少,何须严防至此?管军军务本就冗杂,黄珏却冗上加冗,看来他是要将我从前立下的规矩尽数废止。”
“新官上任,总要有些动作。”花云答道,“再者,如今不同了。平日随行元帅的队伍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城内有平章坐镇还好,若无,岂非是个隐患?”
齐元兴可不是在大都高枕无忧享乐的元帝,但有局势险要之处,他非但不会躲避,反而会亲往前线督战,鼓舞士气。
“倒是你,搞出这幺大阵仗来,这是非教他们知道你回城不可了。估摸着你还未见到平章,帖子便飞到你住处了。”
闻言,孟开平笑笑,神情浑不在意。花云见状无奈。
小辈的事他不好插手,但他相信孟开平自有分寸,于是亦不再多言。
枢密院内,侧间书房中,李善长正负手而立。
这是单独辟出的一套院落,院落不大,却修得雅致精巧无比。书房里头,各类陈设大有讲究,规格与当朝辅臣一般无二。这一切,都归行省参知政事、府司马李大人所有。
为着议事方便,平章允他在此长居。他既是府内其余幕僚参议的领头,又主管律法、馈饷等要务,军机进退,赏罚章程,亦多出其手。
从征讨滁州起,李善长便一直伴在平章身侧,力主渡江、归束军队、招揽人才……立下了赫赫功绩,深受平章的信任与倚重。虽说他无法如武将一般上阵杀敌,但在军中,他的地位却丝毫不逊于各路元帅。
当下,李善长的面前是一幅绢本水墨画。图绘江南溪岸之景,平远处为隐逸山水,陡近处为横卧竹石。另有松树及杂木数株,树下构一茅亭,坐落于远山近石间。
画作左上方还有一段赠友人的题跋,书道:
亭子长松下,幽人日暮归。
清晨重来此,沐发向阳晞。
至正十四年初冬,倪瓒为长卿茂异写松林亭子图,并诗其上。
“倪云林的《松林亭子图》,难得的佳画。大人好容易才得了,怎的又要赠与那孟开平?”
主簿胡惟庸在旁出声,颇为不解道:“以下官陋见,他刚吃了平章的闭门羹,大人您年高德劭更无须理会,只消当作不知罢了。”
然而,李善长闻言,一面悠然赏画,一面缓缓问道:“你既言佳,可知此画最最上佳之处?”
胡惟庸低头细瞧,半晌,尴尬摇了摇头。
他只知李大人手里没有次品,再好的笔墨送给草莽粗鲁之人也是白费。
见他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善长不禁嘲道:“你看不出,却夸得出口。一知半解,故作聪明,可见你不仅不如倪瓒,更不如与你年岁相当的孟开平。”
“我看在你我同乡的份上,才荐你去宁国县当主簿。可你要是一辈子只能当个主簿,往后也不必再登我的门了。”
胡惟庸当即冷汗涔涔,不敢再多嘴半句。
“孟元帅这一趟可有的忙,多半晚些才会回府。你便也晚间登门,莫要遣人,亲自将这画送至孟府。”
李善长笑吟吟卷了画,吩咐道:“你若怕他不肯收,记得告诉他,这位画师是当今文人高士最为追捧之人。就连张士诚之弟张士信以千金作礼金,都未尝能求得一幅,可见此人孤高自傲。”
“如此,他必定会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