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起得特别早。
我原本计划的是:今天下午偷偷去Century City给梁知律挑一块表——那块他在杂志上提过、却从没舍得买的限量款。
这是一份礼物,也像是一个确认。我已经不想再犹豫了。
他给了我完整的尊重、足够的等待,而我终于准备好了,为这份关系走出自己的那一步。
我记得我换了件衬衫,又把头发挽了起来。那种轻盈、柔软的期待感,就像大学时第一次约会。
车开上405高速的时候,天气很好。车里放着的是他给我做的歌单,沈慕在学校,我打算在晚饭前回家。
但我没有想到,我会停留在那一刻。
不是情感上的,而是真实地停了下来。
那是一次真实得近乎电影化的事故。一辆高速并线的皮卡在我车前突然变道,连刹车灯都没有。我的车侧撞,车头卷进防撞栏。
后来我知道我昏迷了26个小时。
但在我的意识里,我只是“睡了一觉”。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白炽灯光。房间安静,消毒水味道浓重。我看见他——沈奕凡——坐在床边。
我下意识地开口:“奕凡?”
他擡起头,眼睛泛红,鼻翼有点发紧。他没有马上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像在极力控制情绪。
“你出了一点小车祸。没事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他。我注意到他的睫毛在颤,眼角有水光滑落,却没有一点声音。
我点点头,想张口问他别的,却发现自己连“刚才”在哪里都不记得。
我的头很沉,像缺了一段过渡的胶片。
“现在……是什幺时候?”我问。
他强撑着笑了一下,“2025年。”
“2025?”我愣住了。
我最后的记忆,是我们一起在北京的夜市吃米粉。他还在为期末考试焦虑,我在整理留学资料。他说以后要带我去加州。
不是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吗?
我看着他,有些茫然。他的手一直握着我的手,掌心是灼热的,指尖却有点发抖。
“你别担心。”他说得很温柔,“你只是有点轻微的逆行性遗忘。医生说是局灶性逆行性失忆,过几天会恢复。”
我点头,半信半疑。可他的语气那幺温和,泪却还是一滴一滴地掉下来,仿佛他根本不愿让我发现,却又控制不住。
我轻声说:“你哭什幺呀,我不是在这儿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擡手帮我盖好被子,然后低头在我额头轻轻碰了一下,转身快步走出病房。
门没关紧,我看见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低头点燃一支烟。风吹进来,医院特有的白色窗帘轻轻飘动,可以看出来他压抑胸腔里的情绪。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你干嘛啊?怎幺了?”
他过了几秒才回头,眼圈还是红的,但嘴角尽力勾起一丝微笑,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到底是欺骗带来的负罪感,还是失而复得的快乐。
“我只是……有点后怕。”
“后怕?”我皱了皱眉,“我不是没事嘛!你别咒我。”
我试图笑着说,语气有点撒娇,也有点不知所措。
他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把烟掐掉,然后朝我走回来,紧紧的抱住我。
或许我们太相爱了,没有七年之痒什幺的?
我看着他,有些茫然。
我赶紧问他我忘掉了什幺。
他说我们硕士毕业后就留在了加州,他开始着手把公司转到美国,脱离实业,我们过得很幸福。我们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很像他。他说我一直很喜欢这里的生活,住在一个很漂亮的zipcode,离大海不远。
挺不错的啊。
他说:“我们一直很相爱。”
我没有怀疑。
因为在我梦里的世界,我们确实是彼此唯一的归属。
他是怎幺做出这个决定的,没人知道。但后来所有人都明白:沈奕凡其实早就在那一瞬间,把什幺都安排好了。
出事的那天,他正在上海开集团月度战略会。秘书冲进来递了紧急电话,他脸色瞬间变了,手里的文件都没拿稳。
“她出事了。”
秘书知道他的习惯,一般“她”都是指的美国那位。
“立即给我订最快的去洛杉矶的航班”
“可是今晚还要和夫人那边的家里吃完饭,您明天还有一个投资者关系会,让后.....”
“你tm没听清我说话幺?投资者关系会改为线上,其他的公司的事我不管了,让王总来弄吧。”
他连夜飞抵洛杉矶。飞机落地后,他没有通知任何人,直接奔往医院。
医生带着沉重的语气告诉他:“根据目前的脑部扫描和神经心理评估结果,我们确认您经历的是一种叫‘局灶性逆行性失忆’的情况。简单来说,这意味着车祸中您的大脑某一特定区域受到了损伤,影响了对部分过去记忆的提取能力。
遗憾的是,尽管大脑具有一定的自我修复能力,但像这种因外伤引起的记忆缺失,在已经持续一段时间的情况下,恢复的可能性是非常有限的。我们会继续观察,但从医学经验来看,这部分记忆很可能是永久性的。
……………….”
“她现在不知道你们已经有了孩子,也不会记得她身边的现实关系。”
“那她……会恢复吗?”他问。
医生说了很多。但沈奕凡已经听不清了。
他坐在医院长椅上,双手交握在膝盖上,久久不语。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一条缝,风从缝隙里吹进来,带着医院外头草坪上修剪过的草屑味,混着一点点药水的苦涩。
楼下急诊入口灯光亮着,一辆救护车驶来,伴着嘶哑的警报声,在这一层楼形成一种隔绝之外的时间。
天是阴的。加州少见的阴天,云压得低,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
他坐在那里,像沉入一块无声的石头里。
他想了很久。
直到他告诉自己:“那就别让她恢复。”
如果她能重新回到和他相爱的时候,那这一次,他一定不会放手。
梁知律来的时候,是第二天傍晚。
他没有提前通知,安静地站在病房门口,看见她正靠在病床上,低头听沈奕凡讲她“以前最爱的一首歌”。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陌生得仿佛从未见过。
那一刻,他的心像被活生生掏出。
沈奕凡走出来,两人面对面站在医院长廊里,隔着满屋子的光。
“你知道她不记得你了。”沈奕凡平静地说,“她现在很安定,不需要再经历混乱。”
“你告诉她了吗?”梁知律的声音低哑。
“没有。”他停顿一下,“她以为我们一直在一起,孩子是我们婚姻的一部分。”
梁知律笑了,笑得很淡。
“你觉得这样,是对她好?”
“你以为让她面对一段她不记得的感情,看到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儿子,就是‘尊重’她?”
“她应该有权知道。”
“她现在快乐。”
“那是你觉得的。”
空气一度凝固。
两个人都曾深深爱过那个女人。
但此刻,他们都站在她的命运门口,却一个也进不去。
沈奕凡说:“我只是想保留她唯一还记得的那段幸福。”
梁知律沉默许久,终于点头。
“好,那你留着她。我走。”
他说完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曾经,他也相信过爱情。
后来处理过太多过期的、发霉的、变得恶心的这种东西,签名、财产分割、互相揭短、撕破体面——爱情在文书和录音里烂掉,再没有任何神圣可言。
他逐渐放弃了,对所谓“爱”的寻求。
他告诉自己,只要理性,只要稳妥,只要永远不要做那个最先陷进去的人,那就不会再被伤害。
直到第一次看见她坐在比佛利山庄那家昏暗酒吧里,捧着一杯柠檬边缘泛白的Gin Tonic,低声讲着“不是自己的故事”时,他那副冷静如冰的世界,突然就有了一道裂缝。
他没想过要拥有她。
他只是想守着她清醒,却没想到,自己先醉了。
离开加州前,他去了圣塔莫尼卡的海滩,像个旅人一样,坐在岸边的长椅上,耳机里单曲循环着那首老得发黄的《California Dreamin’》。
All the leaves are brown
And the sky is gray...
他看着海平面慢慢退光,那旋律飘进心里,像一种掩饰不了的荒凉。
I’d be safe and warm
If I was in L.A.
可他已经不再属于这里了。也不再属于那一段,只能在梦里存在的关系。
他闭上眼,海风拍打着鞋边,手里攥着那张从没交出去的便签纸。
她曾经说过:“你像个避风港。”
但避风港终究不是归宿。
他笑了笑,自嘲地喃喃:
“这个世界多了三个幸福的人,只多了一个不幸的人。”
“我算是……赚了吧。”
他起身,沿着海滩慢慢走远。那首歌还在耳机里回响:
California dreamin’
On such a winter’s day...
可这一天,加州没有冬天。
只有一个人,走出了春光,也没带走谁。
而那一边,我靠在窗边,看着阳光洒在沈奕凡带来的旧合照上,照片里的我笑得很甜。
我忽然问他:“我们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他握着我的手,柔声说:“来过。很多次。”
我没有怀疑,只是轻轻点头。
但心里像落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泛出一些涟漪。
我低声说:“不知道为什幺……我总觉得,好像忘了谁。”
他愣了。
我看着窗外,阳光太亮,眼睛有点刺。
“没事。”我笑笑,“可能只是梦里的东西。”
但我不知道,那个梦,到底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