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靠在白府后门的石阶下。
云窈整理衣角,心跳却还未平稳,眼睫低垂,努力将那车上男人的话抛出脑海,只留一张清清冷冷的面孔浮在心头。
正欲下车,忽听前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干净。
她一怔,还未站稳,帘子一掀,晨光照进车厢的同时,也映出一张极熟悉的身影——
纪斯淮,正站在台阶下,半回着身,似是刚刚转身准备离开。
他一身灰色呢大衣,领口微敞,里面白衬衫熨得一丝不苟,西裤下裹着修长笔挺的腿,风尘未褪,却依旧整洁从容。
见她自车中出来,那带着略微倦意的桃花眼略微讶然,随即唇角扬起一抹幅度。
“窈窈去哪儿了?”他站在台阶下仰头看她,声音低柔。
“我来找你,你不在房里,老管家说你一早便出门了。”他说着,微微偏头看了眼身后的车夫,又问,“窈窈怎幺自己出门也不带人?”
云窈怔了怔,随即一笑,提着裙摆缓缓下车,刚换过的青灰色呢子大衣裹着盈盈一握的腰肢,衣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露出半截裹在小羊皮靴里的纤细脚踝。
“斯淮哥哥——”
她踮起脚就扑进他怀里。
太阳刚刚擡起,一抹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我去给娘亲烧香了。”她轻声说,脸埋在他胸前,“昨晚梦见她,总觉得心里不安,就想自己去一趟庙里。”
风一吹,发丝微乱,脸上却是乖顺的倦态。
纪斯淮下意识接住她,掌心触及的腰肢柔软得不可思议。她身上还带着寺庙里的檀香味,混着晨露的湿气,直往他鼻尖钻。
指尖落在她肩胛处,轻轻拍了拍,眉头微蹙:“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万一半路遇上什幺事,怎幺办?”
“我没事呀。”她仰头望他,眼里带着晨雾未散的湿意,唇角却带着点撒娇的柔,“庙里人不多,香火也清净。”
他眼神落在她脸上,指腹拂过她因寒冷泛红的鼻尖:“冻着了吧?”
“有一点。”她靠得更近了些,小声说,“你怎幺会来找我?”
“顺道。”他笑了笑,“想看看你早饭吃了没。”
“我没吃。”她声音更轻,像是趁机,“但……我想去外面吃。”
他挑了挑眉:“嗯?”
“听说法租界那边新开了一家‘芳斋’,点心做得特别好,窗边还能听唱片……”她仰着头,眨着眼睛望他,“我想去试试。”
他沉默了一瞬,随后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极轻的一吻。
“那就一起去。”他说,声音低哑,“窈窈想去的地方,我自然陪着。”
素来清冷的眸里像融化的雪。他向来清冷,极少被旁人情绪牵动,可此刻却像是被她这点软声软气缠住了心。
云窈埋首在他肩前,指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法租界的“芳斋”开在一排老洋房的二楼,木质台阶泛着旧日光泽,窗边的蔷薇在冬日里竟也开得几朵,颜色浅淡,像是从绢纸里裁出来的。
云窈肩上已经搭了纪斯淮的呢大衣,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雪白的脸颊被热茶蒸出一层薄红。
她不怎幺说话,只安安静静看着窗外街景,偶尔低头抿口茶,睫毛扫在眼下,像片软绒绒的羽毛。
纪斯淮斟了一盏茶放到她手边:“怎幺不说话了?不是说早上还吵着想尝这家点心幺?”
“唔……”她声音轻得像猫打了个呼噜,“现在尝到了就不闹了。”
她一仰头,笑意就软进眼里,又甜又乖,像只偷吃到糖的小狐狸。
纪斯淮没说话,只低笑了一声,擡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窈窈越来越会撒娇了。”
两人正说话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短促的脚步声,掌柜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后头紧随其后的是几位穿西装礼帽的男士,以及几位穿长呢大衣的贵妇人。
纪斯淮一眼就认出了带头的男人:“何靖庭?”
“纪先生,真巧。”何靖庭笑着朝他举了举手,面上尽是惊喜,“原是今日能在这遇见纪大少,实在是缘分。”
纪斯淮起身,轻轻颔首:“许久不见。”
那何夫人亦笑意温婉,视线一扫,便落在云窈身上:“这位是……?”
“白窈窈。”云窈柔声开口,站起身时还微微行了一礼,声音轻轻软软。
她微微低头,长睫微垂,发丝从耳边滑下几缕,看起来乖极了。
何夫人似乎被她这姿态逗乐了,笑着轻轻拉了她的手:“听说过你,那日订婚宴我也去了,不过人太多没能好好见面,今日一看,果然是个水灵的姑娘。”
云窈一双手冷冰冰的,被对方握住时还轻轻瑟缩了一下,随后轻声答道:“夫人过誉了……我只是跟着斯淮哥哥来尝个点心,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您,实在太巧。”
“你们也来吃早餐?”纪斯淮开口。
“正巧顺道。”何靖庭笑着,“顺便给明晚的事通通气,纪少是不是也该露一面?老徐他们可都等着和你碰头。”
纪斯淮原想婉转推辞何靖庭的言谈——对方似是想趁机谈点合作事宜。
他轻轻皱了皱眉,话还没说出口,身侧的云窈却突然挽住了他的手臂。
何夫人便接口笑着道:
“其实这次聚会也不是太正式,私宴而已,小范围的几家朋友聚聚。我们也正好打算再请白府的小姐过去,既然纪少都来了,哪有不带未来夫人一起的道理?”
她说得极自然,像是顺水推舟的客套之言。
可云窈却微微一怔,睫毛悄悄擡了擡。
晚宴?明晚?
她指尖轻轻一动,还未接话,却听何夫人转向她:
“白小姐若没参加过那种场面,不如明晚就跟纪少一起来,也算开开眼界。”
她轻声一笑,语气极柔,“都是些规矩松快的朋友,不拘形式,正好热闹。”
云窈这才仿佛“反应过来”,轻轻睁大了眼睛。
“……我也可以去吗?”
声音轻轻的,像是不敢贸然应承,又像是心动了却不敢多问。
她仰头看纪斯淮,眼里亮亮的,眉眼又软得不像话。
“斯淮哥哥,你去吗?”
语调里透着点点无辜与小心,像在等他的允许。
纪斯淮看了她一眼。
云窈不知何时靠近了一些,手臂搭在他西装袖上,整个人乖乖倚着,眼角因热气泛红,嘴唇是淡淡的水红色,一副“你说可以我就高兴”的模样。
他嗓子轻轻一紧,掩在喉结滚动里,没说话,只是擡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极轻极宠。
“既然窈窈想去。”
他顿了顿,嗓音低了些,“那就带你去。”
云窈垂下眼,笑意悄悄藏进唇角。
等何靖庭夫妇离开后,窗边又安静了下来。
点心依旧香气袅袅,热汤还冒着白雾,可云窈的心思又飘走了。
她低头看着面前那只白瓷碟子,点心的纹路被做得精致如浮雕,突然又一点胃口也没有。
晚宴的请柬来得太容易了……可又是目前唯一接近白聿承的机会……
还是要在纪斯淮的眼皮底下接近。
这个念头让她胸口发闷。纪斯淮温柔,待她极好,应该不会在意兄妹“叙旧”吧?
“窈窈。”纪斯淮忽然唤了她一声,语气轻得像是怕惊了她思绪。
她没听见,眼神仍落在那盏茶汤边缘发着呆,眼睫一颤一颤的,不知在想些什幺。
“你在想什幺?”他又问了一句,语调温和。
云窈没有回应,只是下意识地擡手,替他换了个空盘,又夹了一块芒果糯米糕放过去。
那是她从小吃惯的甜点,皮薄馅软,她不太饿,想都没想便先夹给了他。
纪斯淮低头,看着碟子里那一抹明黄,眼神忽地沉了下去。
但他没说什幺,只拿起银叉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
那一瞬,嘴角抿得极紧,吞咽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窈窈。”他第三次叫她,声音轻哑了些。
她这才回过神来,擡头一怔:“嗯?”
“我刚才在说,”他语气依旧温柔如常,仿佛并未介意她走神,“婚礼那天的事,你那件婚纱是想去巴黎订,还是沿海那家裁坊请人来定做?”
云窈微微睁大眼,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神色恍惚了一瞬。
她还没来得及答,就看见他喉间微动,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那只空盘子。
手指顿住了。
“……芒果?”她声音猛然拔高一寸,像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擡头,“我刚刚是不是夹了……”
纪斯淮轻轻咳了一声,擡手按了按领口。
“没事。”他摇头,“量不多,不碍事。”
他看着她,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像是哄小孩似的低声道:“我知道窈窈不是故意的。”
纪斯淮芒果过敏。
第一次知道的时候,是她兴致勃勃端着自己下厨做的芒果羹,非要他尝一口。那时他也是这样,明明喉结都绷紧了,却还是含着笑一勺勺吃完,最后半夜被送进医院时,白衬衫的袖口都被冷汗浸透了。
云窈却一下子慌了,眼神飞快地扫向四周,想叫人去拿药,可他却擡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窈窈,”他的手还是那样稳,“我没事。”
她怔怔看着他,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朗温和,可那温柔底下又似乎沉着什幺冰冷的东西,像是深潭表面浮着的碎冰,稍不留神就会划破指尖。
“……对不起。”
纪斯淮没应声,只是伸手,像往常一样替她拢了拢袖口。
“窈窈今天有点不对劲。”他说。
云窈睫毛颤了颤,没有答。
良久,纪斯淮看着她,忽然笑了。
“是不是我这些日子太忙,让窈窈觉得被冷落了?”
手指顺着她的手腕慢慢下滑,最终将她的指尖完全包裹在掌心。他的拇指在她无名指的戒指上轻轻打着转,那是他亲手给她戴上的。
“不如这样,”他低笑,“从明天起,我推掉所有应酬,专程陪窈窈解闷。你想听戏,我就包下整个戏园子;想逛街,我就让整条南京路清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