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了!”冬小夜恍然道,“所以你才故意提沙之舟与他有可能通过电话的事情,就是存心激怒他,不,是让他心虚,继而没法在咱们面前镇定自若,只能以愤怒做遮掩,灰溜溜地逃走?”
流苏亦道:“又是攻心术?哎哟,人与人的相处方式,能不能简单一点?”
“本来也不复杂啊。”我笑道,“我只是逼张力用最真实的态度对待咱们,不给他表演虚伪的机会罢了,这样大家看到的,也是我们最真实的关系,如此而已。”
冬小夜不解道:“你图什么呢?”
流苏也道:“就算他对咱们客气,他们张家以及张家一系,对咱们也未必就没有看法了吧?”
“是啊,所以,我图什么呢?”我苦笑了一下,望着张力的背影,淡淡说道:“或许我只是不喜欢看到今天的张力依旧戴着那层伪善的面具吧?他都装了一辈子了,至少今天,他应该诚实一点,可惜,他依然在装,张夫人死得冤啊,死得不值得。”
“她可怜,但她并不无辜。”冬小夜握了握拳头,如此说道,其实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更有底气一些。
流苏则同情地说道:“不无辜,但也罪不至死吧?”
“别感慨了。”我打断了她们两人的多愁善感,道:“去鞠个躬吧。”
……
随了三份礼金,在棺椁前鞠了三个躬,又焚了一叠纸,上了一炷香,待到有人高喊孝子叩谢,我这才注意到跪在地上一身孝服的憔悴男人居然就是张明杰。
他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甚至整张脸都有些浮肿,胡茬很重,显然最近一段时间都休息得不好。
说起来,我俩虽然都在医院,且还住在对门,但这十天,竟也完全没有打过照面,以至于今天突然见到,我都没能将他一眼给认出来。
看得出来,张夫人的死,对他是一个沉痛的打击,他很难不被自责折磨……
我差一点就心软了,觉得这个教训对他真的已经足够残忍,足够惨痛。
直到叩首谢礼之后,他抬眼望我,那浑浊的眼中,忽然亮起一抹仇怨的光芒,让我猛然惊醒,我怎能如此天真?
张明杰固然自责,但自责的源头,还是对于我的滔天恨意——如果没有我,沙之舟又怎会与他翻脸,继而牵连张夫人惨遭虐杀?
一个真正的坏人,从来不会觉得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坏的,他们只会将自己的错归结为这个世界不够善良,把自己的一错再错归咎于被迫无奈。
那么,他又是被谁所迫呢?
在他看来,无疑是我,是我让整个世界都一起针对他……
回头想想,哪怕这十天里,张明杰饱受煎熬,可依然没有耽误他迎来送往,他想对付我的决心,一直不曾消减,甚至是更加坚定了。
不能仁慈……我赶紧告诫自己,同情豺狼,就是伤害自己。
张明杰越是内疚张夫人的死,他就越是会迁怒于我,而且,林志说得很对,不管张明杰会不会为此而改变,他都应该为他已经犯下过的错误承担责任。
这么一想,我的目光也随之锐利了,继而不确定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眼睛和脸都有些肿的张明杰,身子好像也比过去肿大了一圈……果然,这厮,恐怕比张力更擅于伪装。
他的伤心悲痛不是假的,自责难过也是真的,但未必就因此惩罚了自己,他此刻的状态,或许远不及他表现出来的憔悴。
就像一头狩猎中的野兽,在撕咬到猎物的喉管之前,都会用绝佳的耐心来麻痹对方,待对方放松了警惕,再在对方做出反应之间一击毙命……
在张明杰眼里,我就是他的猎物。
相较于张明杰一闪即隐的敌意,周围人看我们三个的目光,可谓赤裸裸的不加掩饰,只是并不那么纯粹——他们讨厌我们,或许与张家人的喜恶无关,反而是因为受到了张家人的连累,在公司里被打压,被排挤,于是单纯地看不得我们得势。
我们就在这种颇有压力的目光注视下,瞻仰了张夫人的遗容。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夫人本尊,但她已是一副冰冷的躯体,不同于案发现场的那些照片,她的表情不再惊惶、狰狞、扭曲,反而很安详,很从容,神态庄重,宛如熟睡。
仿佛前半生吃尽的婚姻的苦,以及临死之前遭受的非人一般的折磨,都是一场梦境,又或者,是现在终于得到了解脱。
我在她脸上,甚至看到一种满足,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了泰戈尔的一句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很可惜,这只是遗容师给予她人生最后一程的体面罢了。
张家人,至死都戴着面具。
饶是如此,钉棺之前,张明杰最后再帮张夫人整理遗容时,他流出来的鳄鱼的眼泪,如受伤野兽一般强忍着的低沉的悲泣,还是让所有人,包括心软的流苏与小夜,都跟着一起湿润了眼眶——不管张明杰如何可恨,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伤心男人。
我相信,只有这一刻,张明杰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的,可惜,只有这一刻……而已。
等待火化的时候,我和张明杰才算真正地打了招呼。
同样坐回了轮椅的他,拒绝了别人的帮忙,一个人主动滑到了我面前,和他那个虚伪的父亲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见面语,“楚少,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张少居然真的会将葬礼定在今天举行。”
“哦?”张明杰也笑了,“这么说,楚少还是想到了的。”
我不置可否,道:“所以我也不知道,张少你是在恶心我,还是在恶心你自己……不过还是请你节哀。”
“谢谢。”张明杰道,“我差点忘了,今天不单是风畅与月之谷合作谈判的日子,也是楚少你的生日,在这里祝你生日快乐,你不会嫌晦气吧?”
流苏和小夜同情的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儿子这件事情,而不是张明杰这个人,所以听他故意在他母亲的葬礼上提到我的生日,表情便都有些不好看,知道他是故意膈应我。
冬小夜怒道:“张明杰,你将葬礼选在今天,不是因为风畅与月之谷的合作约在了今天,而是故意挑了楚南的生日——你不是希望他没空来参加你母亲的葬礼,恰恰相反,你是故意让他在生日这天来参加你母亲的葬礼,是吧?”
张明杰的表情,无异于承认了冬小夜的猜测,但他嘴里却反问道:“这么做,对我有什么意义吗?”
我总觉得,他更像是让小夜自己去猜他的心思——他果然是故意挑我生日这天办葬礼的。
真的只是想让我觉得晦气?我不认为张明杰会如此幼稚,但有一点他猜对了,便是依着我的性格,我一定会来给张夫人鞠上三个躬。
流苏拉住了想要发飙的虎姐,淡淡道:“不管怎么说,张少爷,请节哀。”
“谢谢你,程小姐?”张明杰似是发自肺腑地感慨道,“你和冬警官如此和谐的关系,实在让我惊叹,包括你得到我张家百分之七的股份之后,种种表现,说实话,都出乎了我的意料。短短时间,已经在新部门站稳了脚跟,你比我预想中成长的还要快,我不得不承认,之前是有些小觑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