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春。
白色光影再次闪过,江頖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铺展在半山腰的绿。
风拂过时,树木齐齐朝一侧倾倒,山顶上孤零零立着一截突兀的枝桠,那是一粒陷在寒风中的尘埃,远远望去像是藏匿在时间的缝隙里。
山上高耸的树木掩去了它的轮廓,只有江頖,他在时间的缝隙里看清了它的形状。
莲蓬有力的掌心贴着木板重重抨击地面时,阳光落在破裂的手指上。
一道道裂痕像极了树干上的生长纹,指缝间的泥土簌簌坠落,树上的木屑随风卷入泥土中,融为一体。
江頖撑着地面起身,一道刺眼的阳光晃过眼眸。
光片划过的瞬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散,视线没了遮挡,他不适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周遭已化作暖色调的录像,泛黄的阳光像蒙了层灰的灯泡,朦胧又陈旧。
江頖恍惚了一下,本能地抬手去触碰阳光,却发现无论如何用力,都感知不到手臂的存在。
他的身躯仿佛陷在一口密闭的玻璃罩里,就在他拼尽全力挣扎时,一阵树叶伴着他的摇曳飘落,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光线将脉络照得通透,整齐地叠落在他眼前,每一片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突然,叶片上的叶脉微微发亮,顺着阳光的方向蔓延。
江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失了神,目光不自觉跟随纹路指引抬头望向天空。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钻进眼底,光晕落在树枝上,一层层光圈笼罩了整棵树,将他包裹其中。
此刻他才突然察觉到,自己正站在许听家楼下,他在树洞里,或者说,他就是这棵树。
一滴露水落在叶面上,嵌入脉络,那抹淡黄色的光亮才渐渐消散。
江頖望向曾无数次凝望的方向,那扇窗户紧闭着,屋内光线昏暗,玻璃上布满灰尘。
视线移到从未留意过的阳台,墙上的墙皮崭新如初,与老旧的窗户格格不入。
树影落在阳台的围墙上,他在枝影间发现了几缕发丝,发丝贴在墙上,随着风轻轻晃动。
忽然,一双幼小的手掌贴在围墙台壁上,紧紧扣住边缘。
当那张小小的脸庞慢慢浮现时,江頖的脸上漾开淡淡的笑意,眼里的坚韧锐利渐渐褪去,化作暖黄色的阳光。
他用力晃动了一下身体,树影落在许听的眼睛里。
她眨了眨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头发扎成两颗可爱的丸子,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懵懂。
黑色的眼仁中,清晰映出眼前的树影。
江頖的视线只能聚焦在许听的脸庞上,其余一切都看不见。
他焦急地晃动身体,树影将阳光洒在阳台上,许听脚下的木凳轻轻晃动了一下。
她双手抓紧围墙,整个人趴在围栏上往下望去。
江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心猛地一揪,树影垂落在地面,一群小孩在树下奔跑嬉戏,愉悦的笑声传开。
围墙上的女孩抓走了即将到来的风声,小手往下探去,整个人半挂在围墙上。
江頖焦急地晃动,树影沙沙作响,唯有叶片静止不动。
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听听。
许听。
听听,你别动。
声音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光线,化作一棵巨大的树,将许听笼罩其中。
年幼的孩子眼里满是迷茫与困惑,小手在空中挥了挥,扇走了这片阴影。
稚嫩的手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白净可爱,没有一丝伤痕,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白净。
看到树影变化时,江頖瞳孔一震,停止了晃动。
心却像被撕裂般扭曲,吸收了她挥去的阴影。
他看见许听的耳朵上没有任何装饰,沉重的情绪渐渐蔓延开来。
许听就那样挂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树下的人影,她的影子被树影覆盖住了,树下的孩子丝毫没察觉到天空中的异常,也没发现这栋楼上悬挂的身影。
她趴在围栏上,肚子贴紧墙面,手心向下轻轻扇动,头倒挂在楼层外。
江頖看不清她的眼睛,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可那小小的身影,却占满了他的整个视线。
她的手从日出挥到晌午烈日,直到树下的人群散去,才撑着身体站直。
她抬头望向天空,眼睛迷茫地眨了眨,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眉眼间满是困惑。
她不安地站在阳台上,目光不知该投向何处,手指无措地搅在一起。
当她低头看向楼下的小树时,生命的羸弱随着呼吸穿梭在空气里。
她就静静地站在楼上,江頖的坚强瞬间被难过的情绪击垮,这不过是许听最平常的一天,地上的树、天上的云,都未曾照拂过她片刻。
她通红的脸颊上,沁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伤。
当她转身离开时,泪水早已模糊了江頖的双眼。泪痕顺着树干的裂缝滑落,他悲痛地闭上了眼。
只有风吹动树叶时,人们才会好奇地抬起头,看看树枝上的天空。
他的泪终于滴落,划开了另一个时空的缝隙。
2013年,冬。
沈伯,这片区域被谁收购了?
江頖背对着沈博仲,站在许听家曾经的位置。
曾经破旧的房屋早已倒塌,这里的生活早已不复存在,连同回忆都被葬在这片土地之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爆破声将这个地界化为废墟,并在此之上展开新的画卷。
仲凯集团的副总肖凯,刚回国就吵着要在麟亭街道建公司大楼。
哎呦,上月你去英国的时候,他就急着把这里拆了,当时我没收到通知啊,赶来时这栋楼已经塌了。
老李那个死老头,审批这件事居然没告知我。
哎,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啊,小江。锦江那块地我们再商量一下,你看如何?
沈博仲双手背在身后,眼尾的细纹堆叠在一起,语气带着讨好,唯独那双眼睛,始终在审视着眼前的废墟。
江頖闻声未答,心底的痛苦渐渐沉淀为疲惫。
他无奈地注视着这片土地,钢筋横插在沃土之中,耀眼的光芒掠过钢铁晃过眼前。
他抬眼望向天空,这里早已被高楼大厦包围,四四方方的阳光将此地困成一道屏障,像极了时间的围场,唯有他带着记忆,独自站在这里。
亮堂的皮鞋蒙上了泥土,黑色裤脚沾了些化工灰尘,鞋底划过地面时,这块土地的痕迹被抚平了。
时代变化真快啊。
江頖的语气里没有指责,所有情绪都像那栋楼一般,消失无踪。说完,他抬步离开,没有等身后的沈博仲。
沈博仲愣在原地许久。
这块地曾被政府收用,因资金短缺一直未动工。
后来江頖得知此事,便投资拿下;再后来李光下台,这块地便一直闲置,直到上个月被肖凯横插一脚。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遮掩住了沈博仲眼底的笑意。
江頖沿着江边走了一会儿,被 一棵杏树拦住了去路。
抬眼望去,树上的叶子早已凋谢,落入江中随波漂流。
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神情,他跨过围栏走到树的背面,树干上的伤痕并未被岁月抹去,上面残留的笔迹,是时间最好的证明。
每一个字他都认得,这些带着记忆的符号是他的年少时光。
无人察觉这行隐匿于树干的痕迹,唯有江頖,带着记忆的哀思,年年在此复刻。就像在自己的心上留下印记,从未停歇。
他抚摸着痕迹,轻声呢喃:许我爱人,人生顺遂无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