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无影灯将一切阴影都逼退到了墙角,白色的光束聚焦在手术台上那方寸之间的血肉模糊中。
“止血钳。”
李默扬的声音透过医用口罩传出来,低沉、平稳,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波澜。
这是市一院骨科的一台高难度脊柱矫形手术,病人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年,容错率几乎为零。
一把弯钳精准地拍在他掌心,力道适中,柄部朝向最顺手的位置。
不需要调整,不需要确认,甚至不需要抬头。
李默扬接过钳子,盲操探入切口深处。
“嘀——嘀——嘀——”
监护仪的心率音突然变得急促,麻醉师的声音紧绷起来:
“血压下降,术野不清,可能是静脉丛破裂!”
鲜血瞬间涌满了视野,原本清晰的解剖结构变得模糊一片。
手术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盯着主刀医生那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默扬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眼。
隔着护目镜,他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眸子。
苏语青站在他对面,那是器械护士的位置。
她全身上下包裹在无菌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似乎在李默扬抬眼的瞬间就读懂了他那个微不可查的眼神含义——不需要吸引器,来不及了,直接填塞。
一块早已折叠好的明胶海绵被一把长镊子精准地递到了李默扬手边,紧接着是一块温热的纱布垫。
李默扬接过,凭借着指尖对手术刀几千个日夜的记忆,在血泊中精准地按压住了那个看不见的出血点。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没有一句语言交流。
三秒。
五秒。
十秒。
“血压回升。”麻醉师长出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吸血管发出“嘶嘶”的声响,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李默扬的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继续着缝合动作。
“这种默契,真是神了……”巡回护士在一旁小声感叹。
苏语青没有接话,她甚至没有看李默扬一眼,只是低头整理着托盘上的器械,手指修长灵活,将染血的纱布整齐地归类,像是在处理一件艺术品。
……
三小时后,手术室的门缓缓开启。
李默扬走出气密门,摘下护目镜,鼻梁上留着两道深深的红印。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走向淋浴间,而是倚在更衣室的铁皮柜上,闭上了眼。
肾上腺素退去后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随之而来的是右手的痉挛。
方才那十数秒的盲操止血,耗尽了他指尖所有的爆发力。
此刻,食指与中指不受控制地蜷缩,微微抽搐。
他试图反手解开手术衣背后的系带,却因手指僵硬而不得要领,反而让那死结越勒越紧。
李默扬有些烦躁地呼出一口气,额角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刺得皮肤发痒。
【别动。】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李默扬的背脊微微一僵,他没有回头,鼻尖却已嗅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极其冷冽的薄荷香——那是苏语青惯用的洗手液气息。
苏语青不知何时进来了。
她已摘下口罩,露出那张常年淡漠的脸。
她走到他身后,没有询问是否需要帮忙,便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他那尴尬的死结。
更衣室里静得只剩中央空调轻轻的出风声。
李默扬甚至能感觉到苏语青温热的呼吸落在自己毫无防备的后颈,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的手指冰凉,指腹带着常年触碰器械磨出的薄茧,在解结时,有意无意地掠过他汗湿的背脊。
一下,两下。
那触感像一道极轻的电流,沿着脊椎缓缓向下。
【手抽筋了?】苏语青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个寻常的病理现象。
【嗯。】李默扬低应一声,喉结上下滚动。
结其实早已解开,手术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
照理说,她该转身离去。
可她没有。
她的指尖并未离开,而是隔着那层薄薄的绿布,顺着他的脊柱沟,缓缓下滑。从颈椎,到胸椎,再到腰椎。
动作极慢,慢得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触诊,又像在描摹某种隐秘的轮廓。
李默扬的呼吸乱了节拍。这密闭空间里、带着职业伪装的抚触,比任何直白的挑逗都更危险。他猛地转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你想做什么?】他的声音里藏着警告,也藏着被压抑的暗火。
两人距离极近。李默扬上身赤裸,手术衣半褪至腰际,胸膛因呼吸而微微起伏。而被扣住手腕的苏语青,仍穿着整齐的刷手服,神情清冷如常。
她并未挣扎,也没有半分慌乱。
只是微微踮起脚尖,贴近他的耳畔。
李默扬以为她要吻上来,下意识想退,却发现背后已是冰冷的铁柜,无路可退。
【李医生,】苏语青的声音像一根羽毛,轻扫过他的耳廓,【你的心率超过一百了。作为主刀医生,术后交感神经过度兴奋,不利恢复。】
语毕,她并未顺势做出任何暧昧举动,反而极其自然地替他将手术衣完全褪下,丢进旁边的污衣桶。
【下次打结别这么用力。】
她恢复了平日公事公办的语调,仿佛方才那极具暗示的抚触只是他的错觉。她甚至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推门离去,动作干脆,不留痕迹。
门再次合上,将那抹薄荷香隔绝在外。
李默扬立在原地,看着自己仍在微微颤抖的右手,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让他有些恼火。
猎人,还是猎物?
在这场无声的博弈里,他竟一时分不清谁占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开启储物柜。就在此时,目光落在了长条凳上。
在苏语青方才站过的位置,静静躺着一支口红。
深红色的管身,色泽浓烈而张扬,与她平日素净清冷的气质全然不符。李默扬拾起那支口红,金属管身尚带余温。
他皱眉。苏语青从不用口红,至少在医院里从未用过。
若这不是她的,那方才……这间屋子里还有谁?
这是主任级专用更衣室,平时除了他,极少有人敢擅入。
李默扬握紧那支口红,拇指摩挲着上面光滑的刻字,眸色渐暗。
他推开柜门,准备更衣离去,却听见门把轻轻转动的声响。
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进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她穿着与苏语青相同的刷手服,却比苏语青多了几分柔软的轮廓。
脸上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李主任,】她的声音低而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亲暱,【我来拿东西。】
她走近,目光落在他仍赤裸的上身,又落在他手中那支深红口红上。
【原来在你这里。】她伸出手,轻轻取走口红,指尖在他掌心多停留了一瞬,像某种无声的确认。
李默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笑了笑,将口红收回衣袋,然后忽然靠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极轻地说:
【刚才……谢谢你没拆穿。】
她的气息温热,带着淡淡的玫瑰香,与苏语青的薄荷截然不同。
更衣室的灯光苍白而冷静,空气中却仿佛浮动着某种隐秘的张力。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替他拉开了储物柜的门,指尖有意无意掠过他的腰侧。
那触感极轻,像风拂过水面,却在他体内荡起层层细碎的涟漪。
李默扬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从柜中取出自己的包,转身时,却又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低声说:
【今晚值班室……我一个人。】
语调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门再次关上,屋内重归寂静。
李默扬靠在柜门上,半晌没有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痉挛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而缓慢的悸动。
这座白色巨塔里,层层走廊、层层灯光之下,藏着多少不被允许的呼吸与心跳。
夜还很长。
他缓缓扣上衬衫的钮扣,指尖却在布料上停留得比平日更久。
仿佛在确认,什么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