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失落已不是一次两次。
据陈师奶讲,狗是在爬山的时候丢的。
阿达从垃圾场的僻静小路翻进白云山。
逃票不可效仿。
阿达不喜欢爬山,更不会平白无故地来这边。
这条只有本地人开辟出来的小路不似从前那般纯洁。
被踩得植物绝迹的黄泥巴土路上躺着几只非常规性使用的针筒以及混杂黄褐色粪便的避孕套。
它们的尖锐与粗钝或多或少暗示自己曾与人类的肉体进行过深度交流。
前些日子,犀牛街来了一伙走偏门的捞头。
这群走南闯北的家伙不止满足卖假烟。
这个年头,五湖四海的牛鬼蛇神都喜欢来到岭南这片流放之地。
广州确实好。
上可以去香港,下可以去深圳,左可以去东莞,右可以去福建。
去福建干嘛?
偷渡去美国刷碗啊!
阿达在祠堂的二叔公那里听说过美国是一个只要稍微努力弯下腰就能捡到遍地的美金的天堂。
尽管,阿达没有去过美国,也没有去过天堂。
但是,这不妨碍阿达幻想远在北半球的地方是一处能让穷人一夜翻身的黄金国。
阿达认识美元,美元却不是认识阿达。
阿达喜欢钱。
血脉源自于他老窦。
中国人最擅长数学,尤其是金钱上的计算。
每当旅行和务工的鬼佬来到犀牛村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阿达就会被洗头妹阿娟叫去收银。
阿达心算汇率的效率比卡西欧计算机还要快得多。
当你还在输入数字的时候,阿达已经把客人的美金妥善帖地放进内置在底裤的布包里。
和阿娟对账的时候,这钱时而是带着尿骚和屁臭。
阿达想起洗头妹对着钞票嗅闻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抖出一连串寒颤。
阿达拍拍自己那张缩紧的脸皮。
别乱想了阿达。
干正经事吧。
阿达猫起腰背,夹紧双肩,瞪出绿眼,高举电筒,鬼祟且谨慎地观察山林的环境。
这里有一座供旅客休息的八角亭。
陈氏奶说衰狗阿宝就是在窜进亭边的草丛而失踪的。
阿达冷叟叟地讥笑起来。
“哼哼,这是什么世道?狗比人衰,人比狗贱。我阿达只要给钱,别说是半夜找狗尸,就算是去地府捞狗魂也愿意。”
阿达为了钱,什么都干过,唯独就是不干正事:
整条手臂钻进厕所窿里给人屎里掏金戒;凌晨在场馆门口熬夜蹲守梅艳芳的演唱会门票;给猪肉厂的大小姐骑脖子扮狗叫;帮大老婆跟踪出轨的丈夫与小三小四小五;全裸跑整条遍犀牛街从而赢得二十块钱的赌注(而后吃了三天美味的牢饭);帮站街的姑娘们通风报信;给警察暗中传递几大黑恶势力的最新情报;接引外来的嫖客顺利抵达会所的暗房;为女友追打出轨的机车男友;帮助报社揭露当地的黑心奶粉厂;冒名顶替小学生的老窦参加家长会……
按理说,阿达黑白通吃,如此为钱搏命,不应外出寻找更多发财的机会吗?
阿达留在犀牛街的成分非常复杂,这个我们放在后面讲述,不过目前可以先行提点一句:
阿达是为了等待离家多年的老母回来。
半人高的幽谧草丛间飘晃着一截匍匐的背。
它是卡戎的渡船。
萤火虫的绿光是柔弱的死浪。
阿达一手举电筒,一手拨开刈人的草蒿,蚊虫鼠蚁和草籽毛刺猖獗地憩在他的脸上。
阿达自虐地赏自己好几个兜巴星。
拍烂的虫尸与炸开的血汁是天然的绘彩,使阿达像是抹着满脸奇艺图腾并在夜间肚子觅食的的原始人。
阿达崴了几次脚,手肘的皮和膝盖的肉像是裂开的墙皮。
很奇怪的,阿达走路时磕磕绊绊,跑起来却比健全人还要迅猛,还要轻快,还要便利。
不然,阿达也不会因为履行多年跑腿的工作而获得飞毛腿的荣誉称号(阿达给自己取的名称,而大家只认可掰仔达)。
可以说,这条街上没有人和畜生能跑得过阿达。
人类用克制的怒火一笔一画地描摹畜生的名字。
嘬嘬嘬,嘬嘬嘬。
阿宝啊,得意的阿宝啊,你快出来啦。
你的死鬼阿妈在家快急出屎来啦。
嘬嘬嘬,嘬嘬嘬。
你个死狗,烂狗,閪狗,贱狗!
我屌你妈閪!
他妈的,二十块钱收少了!
阿宝,你就等着我把你做成龙凤煲吧!
阿达直起身,脑袋上多了一定褐色麂皮牛仔帽。
帽子是他在草丛里捡来的。
它完好无数,异常崭新,内衬绣着一串针脚细密的鸡肠,似乎曾经是某个男人的心肝宝贝。
阿达摸着帽檐,嘀咕道。
“唔,看样子是美国货。”
阿达喜欢拾荒,因为垃圾里总有好宝贝,像是半支烟,牛仔裤,锌皮罐子和粘着紫河车的死婴。
死婴是女儿。
女儿不值钱。
值钱的是可以卖给福建佬的紫河车。
他们爱用这东西炖汤,说是吃了能生儿子。
阿达有幸与他们交易过两次,只是最终都由于货不够新鲜而拒之门外。
阿达由此决定再也不做这种伤天害理且没有多少回报的事情。
一个不慎,阿达跌倒。
向前扑去的同时整张刻薄的脸皮陷进一坨湿软的泥巴里。
维持生命的可怜光源是一颗被铡下的脑袋。它骨碌碌地滚到前方一米处。
阿达摸黑,爬起身,抹眼睛,鼻前嗅。
阿达靠着人类发展至今的基因遗传的恐惧就足以确定这是某种特大型生物才能屙出比堪比脑袋大的臭屎。
然而,阿达还无意舔了一点屎进嘴巴里。
阿达倒在地上,宛如一只吃到硼酸拌薯仔泥的曱甴,长着镰毛的六足朝天胡乱地激动。
扑街啦。
今次扑街啦。
我就要死啦。
我阿达的一世英明就要落在这里啦。
陈师奶,我真是被你累死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