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哈尔科恢复已经是数日后。
宫变后需要新任大帝处理的事务冗杂,帝国军政大权维系一人之上,诸多要事等待哈尔科拍板。
红棕色头发的少年年轻而白净,不说话时嘴角总是噙着微微笑意,他生得亲切活泼,弯起绿眼睛时酒窝若隐若现,看着天真而纯稚,格外令人轻视。
听说这位新任大帝出身卑贱,母族血脉污秽,自小流落民间,幼时过得如猪如狗,进入训练营前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遑论皇室风范。
为人更是百般不着调,血夜政变后不立即收拢残兵,巩固势力。而是将善后全交给大主教,失踪了多日,才带了一个美丽少女回来。
血夜政变中吓破胆的大臣们胆战心惊观察数日,终于放下心来,心中轻慢不屑,认为他不是年纪轻轻就色令智昏的庸君,便是如前任尤里乌斯大帝般听信奸佞的昏聩之君。
不过靠大主教余荫方得登位。
极权统治中最易诞生不臣之心,一时间暗潮汹涌。
正当有些人做着高枕无忧的美梦,品酌权力的曼妙时,却听见阴暗处毒蛇蜿蜒游弋的嘶嘶声。
今日大帝连发数道手令,断头台前落了十几颗人头。
臣子们噤若寒蝉,个个心中有鬼,不敢问究竟。
哈尔科笑眯眯弹了弹皇座之上不存在的灰尘,微笑道:“我喜欢听话的狗。听话的意思就是——”
他轻轻压低声音,笑容满面。
“别惹我不高兴。”
空气中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即使是身为暴君的前任尤里乌斯大帝,有时也要忌惮这些累世贵族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他杀了个一干二净。
疯子。
少年唇角酒窝单纯可爱,两颗雪白的虎牙露出来。翠绿蛇瞳宛如雨林新叶,腥冷湿腻。
——新任大帝。
“都明白了吗?”
——是个披着白净俊秀人皮的,阴郁怨毒的冷血之蛇。
接下来的军议从未有过的顺利。哈尔科的好心情一路维持到进入礼拜堂。
帝国皇宫原本没有礼拜堂,但前任尤里乌斯大帝在大主教的三寸不烂之舌的蛊惑下,大兴土木,于皇宫西南方,毗邻皇家图书馆旁,建立了这所气势冷肃、占地数百平的礼拜堂。
帝国地处诺伯里大陆西北,地广人稀,岩铁资源丰富,多山地丘陵。耕种面积稀少是帝国连年征战,掠夺地方小国物产的重要原因之一。
再往北便是北洋,伊尔马迪亚海底深渊就在北洋中心,常年被冰雪覆盖。
迥异于王国王宫的精致典雅,富丽堂皇,帝国皇宫几乎由大理石与黑铁——这一帝国特产建造而成,入目而来皆是黑灰二色,所有建筑物内部都雕刻着君权象征的交叉利剑徽章。
石墙厚重,缠绕黑铁,棱角分明。
尖锐的黑铁制成利剑几何形状,直刺铅灰色、阴云密布、永无晴日的高空。
压抑憋闷。
呈狭长杏核形的皇宫,仿佛一道横亘在帝国中央的细长、黑灰色、冰冷伤口。
又好似一只始终注视着所有人的锐利冷漠的非人漆黑竖瞳。
乌云般笼罩在整个帝国所统治的疆土之上。
相较春暖夏热,秋和冬冷的王国,这里气候苦寒,四季并不分明。
一年之中,只在三四月有连绵不绝的雨季。
此时正是深秋,不知怎么,也下起细细密密的雨丝。
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密布,阴沉压抑。
侍从撑着伞站在新帝身后,不明白哈尔科为何忽然停下脚步。
礼拜堂寂静空旷,携着雨丝的微风吹过雪白纱幔。
在黑与灰色之中,唯一一抹色彩是坐在长椅之上,相谈甚欢的二人。
侍从认出一人是新帝前些日子带回来的神秘少女,另一人则是前来国事访问的王国唯一的王子殿下。
龙裔大多性格桀骜自负,好大喜功,喜爱宝石珍藏。
这名紫发金瞳王子容貌精致,衣饰珠宝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无一不精,无一不珍。
他虽年纪不大,但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属于龙裔的傲慢狂妄极为迫人,即使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珠饰衣装,都为之逊色黯淡。
而在这些叫人啧啧称奇的宝石之中,有一件最出色的,那便是在他左耳下轻轻摇晃的一只鎏金色魔法石耳坠,与他的瞳色相映成趣。
这耳坠在那少女右耳下也有一只,鎏金色光辉与雪白肤色交相辉映,愈发显得优雅动人。
这只与龙裔王子耳下那只款式类似,只是更为纤长,想来恰是一对。
侍从听到些微细碎的交谈声,混合着少女轻轻的笑声。
他们身旁的长椅上摆放着不少书籍,侍从依稀记起在皇家图书馆管理的总管提起过这名少女。
“我从未见过如此聪慧的学习者。”总管感慨道。
“即使是魔法女神再世,也无法拥有如此多奇思妙想。你见过她的手稿吗?只是一眼,我便受益匪浅……”
他渐渐地不再说话了,脸色晦暗下去。
随着那场“魔法瘟疫”——大陆上的学者们,近日来将这场所有人类魔法师无由来失去魔力的灾祸称之为瘟疫——的到来,他也成了受害者之一。
这让侍从不由更加专注观察那被前大魔法师赞不绝口的那名少女,她眼眸乌黑,宛如星辰,笑容真诚而温和。
在对方发言时,她认真倾听。
在她说话时,她温柔地注视着对方。
鎏金色的耳坠荡过脸颊。就像逗弄野猫的小玩具,吸引着猫科动物的注视。
侍从发现,那位趾高气扬、霸道任性的黑龙,细若金针的鎏金色瞳孔,注视着少女的耳坠,缓缓变圆了。
幼龙的手指动了动,喉结轻轻滚动,似乎像是猫扑蝶那样想去扑摇晃的耳坠,又似乎只是着了迷,想触碰她温柔的笑脸。
一对少年爱侣间动人含情的缱绻对视,在帝国十分罕见的场景。
侍从感到空气阴冷下来,但他眼前的新帝背影纹丝不动。
侍从看到新帝轻轻动了下手指,喊了个名字。
皇宫总管侧耳俯身,听哈尔科说了两句话,侍从没有听清。
细密的雨丝落在伞上。这雨并不大,落在伞面寂静无声,更像是一场太过湿润的雾气,空气湿冷而阴郁。
皇宫总管离开了这里,不知去做什么。
哈尔科注视着前方,他唇角笑容一点点勾起,愈发灿烂,酒窝若隐若现,仿佛见到了十分开心的场景。
德里卡像是再也忍不住——不对,龙裔的语言里没有“忍耐”这个词——似的握住少女的后脑,冷不丁吻住了她。
她话未说完便被堵住了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哈尔科认真地看着。帝国皇权至上,数百年来,暴君独裁专断。以一人御万万人,在他身后,象征着君权的利剑徽章铺满整个皇宫。
可他只是看着。
龙裔向来霸道任性,唯我独尊。
最初只是一时情动,等尝到滋味,意乱情迷,德里卡不由吻得小兽般越发凶狠,少女仿佛难以承受似的,伸出纤白的手指,陷入龙裔王子紫色的发丝之中。
身体犹如被雨打湿的玫瑰般,往后弯折。
等到她终于被松开时,唇色已然嫣红,湿润娇美,被一点雪白的贝齿羞恼地咬住。
“德里卡!!”
她隐隐约约的恼怒声音传来。几本书掉在了地上。
她雪白的耳垂泛上红晕。年轻的爱侣们眼中只有彼此。
哈尔科沉默地微笑着,一点一点转动自己拇指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
黑暗处的毒蛇吞吐着蛇信,耐心潜伏,伺机而动,等待着一击必杀。
很快,有王宫的官员走进礼拜堂。
对跟随的王子殿下说了些什么。
德里卡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继而若无其事对少女说了两句,起身与来人一同离开。
他蓝金色的披风流水般滑过长椅,被雨丝打湿。
“您的伞,德里卡殿下。”
来人说。
傲慢的王子抬眼看了眼天色,轻嗤一声:“不必。雕虫小技而已。”
少女柔柔的目光注视着他,德里卡脊背一阵发痒,宛如被从后颈到尾椎骨挠了那么一下。麻酥酥的。
他少年心性,有心炫技,单臂挥起,一股极为暴烈霸道的气压袭来,天赋龙语魔法的金光闪过,连绵半日的阴雨倏然一停。
云收雨霁,乌云却仍未散去。
黑龙抬眼望天,又望了眼长椅上无辜微笑的少女一眼,面子有些过不去,羞恼之下脸颊涨红,面色不虞。
“我没有看到哦!”少女体贴地说,笑容真诚。
“哼……油嘴滑舌!失误就是失误,我还不至于这点都看不出,我不需要虚假的吹捧!真话比谎言更讨龙裔欢喜,记住!”
德里卡口上嘴硬,心中思虑半秒,到底急事在身,没有计较,与少女拌了几句嘴后快步离开。
碍眼的东西。
哈尔科停下转动戒指的手指。
他白净纯真的脸上,始终挂着让人心生好感的纯真笑容。
抚摸着硕大的红宝石戒指一言不发。
唯有那双毒蛇般翠绿的竖瞳显出他阴郁狠毒的本质。
空气阴冷湿腻,连绵不绝的雨丝仿佛从未在帝国停止。
侍从停在礼拜堂外,乌压压的数十名侍从、护卫、奴隶也一并停在黑灰色的礼拜堂外,铅灰色的阴冷乌云下,唯有交叉利剑徽章上的雨珠缓缓滑落,黑铁锐利如新。
哈尔科独自一人从礼拜堂小门进入,侍从沉默而谦卑地对新任尤里乌斯大帝离去的背影低下头,以示忠诚,看见地上一点细碎的猩红色碎屑,闪着华贵的光。
像是被捏成齑粉的红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