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阳王府的东侧,有一片开阔的练武场,足有数亩方圆,地面平坦结实,尘土随风轻扬。
这里远离主院的喧嚣,唯有偶尔传来兵器交击的脆响,或马匹的嘶鸣,衬得四周愈发肃穆。
今日,这肃穆的练武场却多了一丝难得的景象。
湘阳王身着一袭深色骑装,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气度依旧清冷。
他站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旁,耐心十足地牵着缰绳。
马儿通体油亮,性子温顺,显然是特意为宋楚楚挑选的。
宋楚楚亦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窄袖骑装,乌发用一条红色革带高高束起,少了平日的娇气,多了几分英气飒爽。
“你先试着上马,不必急。”湘阳王嗓音低沉,声线依旧平静。
宋楚楚轻巧地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她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双手轻轻拉着缰绳,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温柔,轻轻打了个响鼻。
她转头望向湘阳王,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期待:“王爷,妾随爹爹在边关住过几年,会骑马的。”
湘阳王唇角微不可察地轻勾了一下。他上前一步,一跃上马,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笼罩,宽阔的胸膛紧贴她的背部。
宋楚楚脸颊微红道:“妾能自己骑……”
他含笑道:“你不是说想学骑射吗?”他大手复上她握着弓的手,轻轻调整着她的姿势,以肢体示范着力道与角度:“射箭的力道要从腰部发出,而非只靠臂膀。骑射更甚,需要借助马匹冲势,人马合一。”
“现在,拉弓。”湘阳王简短地命令。
宋楚楚深吸一口气,在他的引导下,缓缓拉满了弓弦。箭尖在靶场远处的一只稻草人靶心处稳稳地晃动。
“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箭矢离弦,如一道闪电般射向靶心。虽然偏离了一点,但对于初次骑射的人来说,已是难得。
“哇!”宋楚楚惊呼一声,转头看向湘阳王,眼底是难以抑制的兴奋,“王爷,妾射中了!”
湘阳王低头看她,语气懒懒的:
“你那点气力,连靶人都没射疼。若这是在战场,你怕是连对方的头盔都掀不动。”宋楚楚下唇一撅道:“王爷……”
湘阳王眉峰挑了挑,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怎么,刚刚不是还意气风发?你那边关出身的骄傲呢?”
“妾……妾又不是要上战场!”
“不上战场也不能放空箭。”他淡声说道,眼角却藏着笑意,“不然教你来做什么?陪你策马游湖么?”
她小声嘀咕:“也不是不行……”
湘阳王失笑一声。
宋楚楚抬眸看他,笑意盈盈地说:“王爷笑了。”随即仰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他轻声斥道:“得寸进尺。”语气里却无半分怒意,又道:“再练几次。若你学会了,改日随本王一同出猎。”
她眼睛一亮:“真的?”
他不置可否,只道:“本王的话,几时哄过人了?”
湘阳王又陪她练了几圈,见她渐渐驾轻就熟,便放手让她独自练习。
宋楚楚骑着马,在练武场上奔驰了几圈,汗意微湿鬓角。
正欲回转之际,目光无意间瞥见练武场的另一侧,身着一袭素雅浅色长裙的江若宁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似是刚到,朝这边望来。
宋楚楚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江若宁是湘阳王心中无法憾动的存在,她不是不想恨,而是连个由头都找不着。
她想起江若宁帮助她离开寒院的恩情,便骑马上前,在她身前缓缓停住。
“江娘子,你也来骑马吗?”
江若宁微笑摇头,语气温和:“只是路过看看。我不会骑马。”
宋楚楚惊讶地睁大眼,随即兴致勃勃地伸出手:“我教你吧,来!”江若宁连忙抬手轻摆,语气带着一丝紧张:“谢宋娘子好意,我身子文弱,怕是会给王爷和娘子添乱。”
宋楚楚却全然不在意,笑着俯身往前探,正要拉她上马。
然而,她还未碰到江若宁的衣袖,一道冷然的嗓音自背后传来——“胡闹。”
湘阳王面色平静无波,瞥了一眼热情高涨的宋楚楚,语气淡淡地说道:“就你那野性子,自己一人骑得勉强,半路搞不好两人都摔下来。”
他既知宋楚楚的活泼,也知江若宁的柔弱,这组合实在风险太大。
宋楚楚闻言,立刻意识到湘阳王不悦了,小声道:“那妾自己骑……”她策马远去,练武场再度归于静谧。
马蹄声渐远,只馀风掠沙声,偶尔吹动江若宁裙角。
湘阳王站在她身侧,静默片刻,才忽然开口,声音仍是惯常的清冷:“真不学?本王可以教你。”
江若宁心头微跳,抬眼与他对上一瞬,旋即垂下。
“谢王爷好意,妾确实不善马术,恐怕会辜负王爷一番教导。”她语气婉转,拒得得体,神色亦一如既往的温和恭顺。
湘阳王看了她一眼,没再勉强。
远处宋楚楚的笑声隐隐传来,他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转过视线回到江若宁身上。
“若宁,”他语调依旧冷静,却低沉了一点,“宋娘子央了本王几回,想去宝玉斋看看首饰。”
江若宁略微偏头,神情安然听着。
“她那性子,本王不放心她独自出府。”
江若宁忍俊不禁,语带促狭地笑了笑:“王爷若陪她一趟,她自然不会出什么乱子。”
湘阳王皱眉,语气透出几分嫌弃:“本王才不进那等香气浓得叫人犯头疼的地方。”江若宁眸光轻转,语中含笑:“妾倒从未见王爷避过女儿家的薰香。”湘阳王扫了她一眼,唇角微勾,只道:“你陪她去。反正……你们两个,也不是处不来。”
江若宁轻声应下:“是,王爷。”
他脚步微移,似欲离去,又忽然停下,语气冷淡却多了一分叮嘱:“看紧她,别叫她闯祸。你是准侧妃,若她胡来,不必迁就,罚就是。”江若宁神色如常的沉稳温婉:“妾定当尽力,不让宋娘子惹事,亦不负王爷所托。”宝玉斋坐落于城南街,雕梁画栋,翠帘低垂,香雾氤氲,一步入内,便如坠入一片精雕细琢的锦绣世界。
正厅四壁悬挂着名家绣画,柜台后方几座高大的紫檀木柜错落有致,陈列着各式首饰绣品,金丝银线、南珠夜明,无一不精巧细致。
宋楚楚甫一进门,眼眸便亮了起来,左顾右盼,惊叹声不断:“呀!这对耳坠,好像是苏州今年新出的样式……”说着便凑上前去端详,目光在一排排步摇、金钗与绣扇上流连忘返。
江若宁亦缓步入内,身形婀娜,神色如常,却在瞧见一枝步摇时微微顿住,眼底罕见地浮起几分兴致。
那步瑶呈温润的淡金色,内敛高雅。
主体是一朵半开的玉兰花,花蕊以几颗浑圆的南海珍珠点缀。
玉兰花下,垂坠着三串细细的金链,每串链尾都悬挂着一颗冰种翡翠。
宋楚楚见状,也凑过去看了一眼,惊呼:“好美的步摇!”她顺手拿起那枝步摇,凑到江若宁发边比了比,笑吟吟道:“江娘子,买吧!你是准侧妃,若你什么都不买,只我一人买,回府后又要被人说我张扬显摆了!”
江若宁闻言,轻笑一声:“我看王爷倒是喜欢你这般张扬。”
随后宋楚楚挑选绣品,与店家低声讨论扇面图案。
店家手持一柄以淡雅丝线绣成的团扇,花瓣以深浅不一的粉色丝线绣出,细致得连花蕊都清晰可见。
几只彩蝶蝶翼上的纹路以金线勾勒,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她两眼放光,正想拿上手,忽听门口传来掌柜的迎声:“哎哟,原来是永宁侯夫人驾临。今日可真是蓬荜生辉。”
一位衣饰华贵、面容端肃的中年妇人步入厅内,眼神冷冽、气场强盛,众人纷纷避让。
其身后几名侍婢随行,其中一名鹤发嬷嬷,目光锐利,神情刻薄。
宋楚楚脸色微变,欲侧身避让,却已被那嬷嬷一眼认出。
嬷嬷语带讥讽:“咦,这不是咱们府上庶出的二姑娘?怎么,还有脸来这等地方挑首饰?”
宋楚楚眉头一蹙。江若宁则轻轻放下手中金步摇,神色未变。
永宁侯夫人目光落下,眼神似寒针铺陈,语气却平平:“怎么,不会叫人了?”宋楚楚僵硬的福身一礼,低声道:“侯夫人。”
侯夫人唇角一勾,带着淡淡的轻蔑:“听说你如今在湘阳王府过得倒也不错。可惜了,若不是太后心软,怕是如今见的就是你的灵位了。”
宋楚楚神情骤变,怔怔抬头:“太后?”
那嬷嬷一声冷哼,忽地踏前一步,声音带刺:
“哼,当初若不是湘阳王先一步纳你入府,你这等庶女早该伏法受死。永宁侯府可不稀罕你这等不知羞的逆女,现如今倒好,成了王府的玩物。”
她语毕,刻意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若不是长了张还能看的脸,怕是连暖榻的资格都无。”
宋楚楚气血上涌,脸色倏白,咬牙欲冲上前,脚步未动几步,手腕却被一只细白的手紧紧扣住。
江若宁微侧身,挡在她身前,语气平静,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位嬷嬷说话倒是铿锵,竟不似下人,倒像自家主子似的。若旁人只听你几句,怕还真误以为永宁侯府如今是你当家。”
嬷嬷脸色一变,刚欲反驳,江若宁却不紧不慢地接着道:
“宋娘子奉王爷之命入王府,是妾室也好,是玩物也罢——这话,可敢当着王爷的面说一次?”
四周霎时一静。
嬷嬷一时语塞,硬着头皮道:“便是湘阳王也得尊夫人一声表姨母,你又算什么?”江若宁转向侯夫人,语气依旧温婉,却平平一语刀刀见骨:
“既如此,夫人更应清楚王爷的脾性。妾向来听闻夫人端庄有度,教养有方,今日一见……倒是妾眼拙了。这样的下人,若非夫人默许,怕也不敢当街放肆。”
永宁侯夫人脸色终于变了,沉默了半晌,方缓缓开口:“江娘子言之有理,是我教人无方,回府后自会训诫。”
江若宁颔首示意,进退得宜,也不再多言。
身形清瘦,却在宋楚楚前方稳稳而立。
侯府夫人已转身欲出,踏至门前,忽又止步。
她微微侧首,语气轻柔,却暗藏锋利:“听闻数年前,江娘子在王府中曾遭歹人下毒。那撕心裂肺的绞痛,实令人怜惜。”她语气一顿,唇角弯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你可知宋楚楚当初是为何触怒太后?与这样的人共侍一夫,江娘子……当真不怕吗?”
言罢,便扬长而去。
宋楚楚怔怔的抬头望向江若宁,只见她霎时脸色苍白,额上浮出细汗,身子微微颤抖,方才清淡如水的眸光,此刻浮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