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入了深秋,天凉水瘦,连窗外的风都透着几分清冽。云州的日头淡薄,照进屋内也只是浅浅一抹,落在锦被上,被那绣得细腻的金线一映,仿佛波光粼粼。
相思被困在暖阁里养伤,已有好些时日。腿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结了深褐色的痂,边缘微微发痒,是愈合的征兆。
骨头确实无碍,行走时虽仍有隐隐的钝痛牵扯,却已能忍耐。
相思日日窝在屋里,喝汤、读书、发呆,身体的疼痛尚可忍受,真正扰得她心绪不宁的,是心底悄然埋下的那颗种子。
想起周述,双颊便染出两片比深秋晚霞还要秾丽的胭脂色。
那天,他靠得那幺近,像是一朵烫人的火,强势、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气息。
指尖划过她的颈侧和胸口,嘴唇贪婪地覆在她的唇齿间,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被人那般亲近。
很羞人,却也令人心底发颤,不停地回忆。
她一边想着,一边愣愣望着窗棂边那株细叶红枫的影子发呆,连珠进来时,便看见她出神模样,轻轻唤道:“公主,公主?”
相思回过神,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波光,似春水泛涟,一时动人得很。
“什幺?”
连珠掩口一笑,眼中调侃:“五公子来看你了。”
相思脸上那点藏都藏不住的欢喜瞬间浮现,可眨眼又被她强行压下去,皱了皱眉,撇嘴道:“谁稀罕他来看。最讨厌他了……让他走,就说我睡了,不见!”
连珠笑得更甚:“那我这就去叫公子爷回去。”
“等一下。”她又忙唤住,理了理头发,扭头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欲盖弥彰地道,“算了,勉强让他进来吧。既然都来了,倒也不好太失礼,总不能让人说我不近人情。”
连珠笑着退下,掩门时还朝她眨了眨眼。
相思把脸埋进披肩里,心跳得厉害。
没一会儿,周述就进了屋。他手里还提了个小盒子,一进门就随手放在案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替她掀起被子查看伤势。
相思下意识地想缩腿,又碍于面子强忍着没动,只是把脸扭向一边,嘟囔道:“看什幺看……流氓。”
伤口已然结痂,肤色泛起淡红,并无感染之态。
他松了口气:“早说了不碍事的吧?偏有人前几日哭得像是天塌地陷。”
“可是,留了疤,不好看了……”女孩子的心思周述自然没想到。
他笑:“又不是没人要。”
相思别过脸,一边拿着小银勺喝羊肉汤,一边闷声不吭。
汤是云州特产,羊肉鲜嫩,汤底浓白,不知熬了几时,香味氤氲满屋,勾得人胃口大开。
周述皱皱眉,语气忽然变得像个训女儿的父亲:“不让你吃这些发物,你还喝?”
她偏头睨他一眼,倔强道:“我乐意。公主的事你也敢这幺管?要我的人又不是你,你管得着吗?”
“那你去告诉你父皇。”他慢悠悠地说,像是并不打算争辩,“说我不但管你,还亲了你、摸了你,最好再添一笔,说我调戏了公主,好让你父皇砍了我的脑袋。”
相思一口汤差点没呛出来,羞恼地瞪着他,耳根都红透了。她气得擡脚就想跺他,奈何伤还未好,疼得她轻哼一声,又只好狠狠瞪他一眼:“你个……流氓!”
周述望着她那张绯红的脸,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像极了雪夜里燃起来的一簇篝火。
他站起身,回头揭开案上的盒子,擡眼看她:“给你带了个好东西,消消气。”
相思好奇地坐直了些,凑过去一看,盒子里头竟是一个小巧的鱼缸。缸中水色清澈,有五条小金鱼游弋其间,尾鳍摇曳如绸,金光粼粼,在阳光下煞是好看。
她双眼一亮,伸手把鱼缸抱进怀里,笑眯眯地问:“你从哪儿弄来的小金鱼?买的?”
“城外寒潭里捉的。那水清得很,底下沉着不少这种小鱼。”
“你还会捉鱼?”她眨眨眼,“那下次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了伤疤忘了疼,上次是跌倒山谷里,下次摔到河里怎幺办?”
相思一噎,撅起嘴,气呼呼地说:“你不提,我差点忘了那档子事。真讨厌。”
“能让你记一辈子,我不冤。”
她愣了愣,脸颊又染上一层红。伸手去戳那只最肥的小金鱼,小金鱼吓得一转身,尾巴一摆,游得老远。
“它们有没有名字?”
“没有。”他说,“你起。”
她咬着唇想了半晌,忽然笑:“这只最肥的,就叫你好了。”
他不解。
“肥得讨厌,脾气还冲,特别爱管闲事。”
连珠在外头轻轻咳了一声,提醒他们时辰。
周述起身:“我该走了,明儿再来看你。”
相思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点不舍,手里还抱着那缸小金鱼不撒手,没有看他。
周迹探望相思时,不断说着是他们周家的疏忽,尤其是自己和周述保护不力。
他与她说话总像是在陈述军令失误,公事公办的样子。
相思摇摇头,没怎幺说话。
屋里点着灯,檀香缭绕,光影落在她脸上,映出淡淡倦意与冷清。她对他,其实挺陌生的。他恭敬,守礼,谈吐周正,俨然一个人见人夸的世家公子。
其实周迹最懂琴,有一次他来探望她,恰巧碰见她临窗抚琴。他站在一旁凝神听着,末了还能与她谈论一二,互为唱和。
可她偏偏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就像是面对夫子,纯粹的琴音交流,波澜不惊。
她宁愿眼前站着那个对牛弹琴的坏蛋,不光不懂琴,还总爱拿话呛她、气得她翻白眼的坏蛋。
只可惜,身份有别,她自己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公主放心,我已经责罚了五弟。”周迹忽然道。
“责罚?”
“打了一百军棍。”他语气平静如常,“他护卫不周,理当受罚。”
“什幺?”相思登时坐直了身子,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却丝毫未觉,“一百军棍?”
“公主是觉得……不够?”
“没、没有……”她于心不忍,偷偷端详着周迹的神色,“太多了,那、他还好吗?”
“无妨。”周迹说得轻描淡写,“皮外伤,公主毋须挂心。”
“我去看看他。”说着站起身,动作太急,绣鞋才落地,便一个踉跄。
周迹下意识伸手扶了她一下,相思一触即离,像被烫了一般迅速收回,双手背在身后,眼神也移开了。
周迹也没往心里去:“他还在军营养伤,改日等他回府,我让人送你去。”
话是这般说,但等真见着周述的时候,相思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了。
他穿着便衣,脸色倒是不错,只是后背和左大腿上隐约看得见绑着厚厚的绷带。
她站在门口,磨蹭半晌,还是不敢开口说那句“你把衣裳掀起来我看看”。
周述先开口了,笑意带着点调侃:“我这回可真是伤着了。我四哥那脾气你知道,一百军棍下去,不打断腿也差不多了。我要真瘸了,可就赖你一辈子。”
她又羞又急,脸红得像熟透的枣子:“我才不要你赖着我!”
“为何?我又不是坏人。”
“你本来就是。”她低声嘟囔。
“哦?”他撑起上身,目光灼灼,“怎幺个坏法?”
她一怔,别过头去,半晌才小声说:“你……你明知道我是你嫂子,还、还对我、无礼……”
“无礼?”
她咬牙点头,气鼓鼓瞪他一眼,又很快错开眼,不像是生气,倒像是和心上人闹脾气的样子。
他却笑得更欢了:“那你当时有没有喜欢我亲你?”
“我没有!”她羞恼不堪,红着脸大喊,“坏蛋!”
“你若不喜欢,”他微微靠近,声音低哑了些,“怎会不推开我?”
她一下子语塞了,像被人点了穴,只剩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副想骂人却找不到词的模样。
“若你选我作驸马,”他接着道,“那便不是无礼了。否则……”他眼底染上些笑意,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们这算什幺?奸夫淫妇?”
“你才是、才是……我不是!”
周述低笑,看着她,倒有些认真:“那公主要不要选我作驸马?”
她一时语塞,只得转口:“不要。但是公主是可以养面首的。”她撅起嘴,擡起下巴,骄矜道:“你便做我的面首罢。”
“面首?那公主要养几个?”
她眨眨眼,细细掰着手指,故意道:“十个!”
“公主受得了这幺多男人?没事儿,公主也可以把我当十个男人来用。保证在床上把公主干得要死要活得。”周述说这话时,声音不轻不重,还带了点懒洋洋的吊儿郎当。
相思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既轻薄,又大胆粗俗,脸上猛地涨红,擡手便去推他一把。却不曾想,他背后不远便是墙,肩胛撞上那冰冷墙砖的一瞬,他身子一顿,眉心拧了一下,像是压抑住什幺疼意般,呼吸轻轻地沉了一拍。
她怔了怔,心下倏然一紧。
“是不是……是不是我推得太重了?”她手忙脚乱地上前一步,眼神有些慌乱,“你快坐着,我看看你的伤。”
话未说完,周述已反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动作不疾不徐,却又格外自然。
他的下巴搁在她发顶,温热的气息轻拂她发间,像暮秋里最后一缕温阳,懒洋洋地裹着人,叫她一动也不敢动。
“抱一会儿,便不疼了。”
“骗子。”相思小声嗔他,却也没挣开。她伏在他怀中,脸颊热得像被烫过一样,指尖却悄悄揪住他衣襟。
屋子里静了一瞬,只余外头风吹过廊檐时落叶翻飞的声音,一片一片,如蝶似火。
窗纸被拂动的影子晃了晃,像两人藏在尘世深处的一点私语,不欲旁人听见。
周述低头看着她,心中像被什幺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他犹豫了一瞬,却终究问出口:“相思。”
“嗯,我在。”她轻轻应着,声音软得像云层里漏出来的一点光。
“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她没有说话,却轻微地颤了一下。
不是不懂他的意思,也不是没有心动——只是怕。怕这世道多事,怕礼教重压之下,怕他们之间这段情,不被允许,更不被祝福。
他们的关系,是不能见光的。
即便她是堂堂公主,他是朝中年轻将领,风华正盛、出身不凡,这世间依旧容不得这样的“越矩”。
大逆不道四个字,像一把无形的剑,悬在他们头上。
她的沉默让他心里忽地一沉,他稍稍将她拉远一些,低头看她。
相思眼眶已红,眸子水润得像秋池中碎了的月,一点一点泛着波光。
她是真得难过,不是往常那般和自己斗气,他心底一疼,伸手替她拭泪,声音温柔下来:“你只要点头,其余的,交给我就好。你别怕,我不让你为难。”
她哽了一下,轻声道:“父皇……若是责罚你……”
周述低头亲了亲她眼角。
“我想办法,别怕。”他低声安慰,像是在哄一个受了惊的小孩,“再说了,你这张脸本就不好看,一哭,啧,更难看了。”
相思听着,眼泪反倒止了。她嗔他一眼,眼尾还湿着,却终于破涕为笑,擡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推,又狠不下心,只轻轻咬了一口他唇角。
(8)
周迹刚料理完一份军报,听下人来报周述来见,便道:“请他进来。”
周述背脊挺得笔直,步履却比平日稍显沉滞,显然那一百军棍的余威犹在。只不过男人面容沉静如水,行止间却藏着一点锋芒,像是草叶上的霜,细细一看才知冷意沁骨。
“你伤势如何了?”
“多谢四哥挂念,已无大碍。”
周迹微微眯眼,多年兵事打磨出的直觉告诉他,周述今日来,不只是探望那幺简单。
果然,片刻沉默后,周述忽地擡头,那双眼里燃着一种异样的光——坚定,灼亮,几乎带着某种虔诚:“四哥,请你屏退左右,我有话要同你说。”
周迹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朝门外一摆手:“都退下吧。”
屋中立刻只余他们兄弟二人,周述他没有绕弯子,语气干脆得几乎有些突兀:“四哥,我喜欢相思,我想娶她。”
屋内陡然静得出奇,连炉中炭火发出的轻响也似乎顿住了。
周迹闻言一下子坐正了身子,像是被什幺看不见的东西轻轻敲了一记。
“谁?”
“相思。”周述目光未移,“就是……公主。您的妻子。”
周迹看着周述,眼底有一瞬的错愕,紧接着便是无比的震撼:“你还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周述不退不避,神情认真得近乎固执:“我说的是心里话。”
“你疯了吗?”周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仍然难以相信。
“没有。”周述轻轻摇头,面上依旧从容,“我清醒得很。”
“这……是什幺时候的事?”周迹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出口,仿佛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盼着这不过是一时迷惑,一句失言。
“一直。”周述答得坦白,“一直在发生,进行时。”
周迹可太了解五弟的性子了,南墙立在那儿,他倒是不去撞,但一定想办法推倒扒了,然后不择手段地重盖一顶房子。
这些日子,他让周述和公主接触,本来也就是想着陪公主解解闷,而他自己也避免和公主多番接触。
周述从来对男女之事没什幺兴致,却不料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公主互生情愫。
“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事若传出去,不是掉脑袋这幺简单。你不是不知宫闱之事,一旦沾染便是泥淖,何况她是天家血脉,是我的……”
“我想清楚了。”周述截断他的话,语气干脆,“我也不会掉脑袋。我还得留着命,和她在一起。”
他说得极平静,像是说今夜月色很好。可他眼底的光芒却骇人,仿佛烈火炽焰,映得整个人都带了几分不容拒绝的锋锐。
“四哥,你不喜欢她,是吧?”
这话出口,反倒让周迹怔了一瞬,旋而坚定地开口:“是。我对公主,只有君臣之礼,绝无男女之情。”
“四哥,此次哈达尔一战,我愿亲自率军前往。”
周迹望着周述,眉心皱起,眼底闪过一丝迟疑:“静言,你知道那边地势如何?一路都是枯沙绝壤,伏兵暗匿,马蹄寸步难行。你是带伤之身,若有个三长两短——”
“我知道。”周述打断他,眼神中带着少有的锋芒,“可也只有这一战,能让我赢得天家一诺。”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轻柔却坚定,“我必须立下战功,方才有资格向陛下请旨,迎娶她。”
周述身为先锋主将,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夜幕彻底笼罩了深秋的边城,霜寒浸透了每一块砖石,他才终于得了一丝喘息之隙。
相思换了件轻便的短褂,外罩灰青薄棉袄,头上簪着一枚点翠步摇,颈边暖绒护着,手里还抱了个纸包。
他听得脚步声,回头看她,只觉眼前的姑娘眉目明艳,鲜明而又灵动。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眼里盛着夜色,像是悄悄带来了一篓星光。
怕她无趣,周述带着她爬上屋顶。
深秋的夜空,高远而澄澈,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丝绒,上面缀满了碎钻般的星辰,密密麻麻,闪烁着清冷又璀璨的光。
“你什幺时候回来?”
“很快。”他低头瞧着她的打扮,忽地笑了,“你这身装束,倒真像个小丫鬟。”
“是吗?”她托腮看他,半真半假地撅起嘴角,“老色鬼,你就知道觊觎丫鬟。”
他笑出声,眼底却带着一点温柔:“家里正好缺个丫鬟,你来顶差罢。给我揉肩捶腿,端茶倒水,到了晚上……”他凑近些,轻声道:“再给我暖床,让我狠狠地肏一会儿。”
周迹和他都常年呆在军营,周迹依旧是风度翩翩的君子,他外表是,和她在一起便总不正经,偏偏她还不会真得恼了他。
她狠狠撞了他一下,又羞又急:“你想得倒美!”又睨他一眼,语气带刺:“我瞧着倒是挺多姑娘上赶着要给你暖床的。”
“你说谁?”
“说谁你心里没数?”她磨牙,“就是上回校场那个女孩子,我看她好像给你送东西来。”
他想了想,忽地抚掌一笑:“你说那个姑娘啊,她爷爷是丰铁匠,打的兵器百里挑一。”
“人也是百里挑一咯?”她语气酸得能拧出水来。
“你才是。独一无二。”
她哼了一声,语气仍带刺:“你倒说得动听。”
“她家里老人身子不好,前阵子已经举家迁去南方了。你别瞎想。”
“你以后要是敢和别人眉来眼去……我就真找别的面首了。”她挥了挥小拳头威胁着。
周述扬眉,笑得肆意:“我倒觉得,以我的本事,你未必还有力气找别人。”他侧身看她,语气暧昧:“要不要现在试试?”说罢,手已经不老实地来到她胸口拧了一把。
“你别闹。”她轻轻捶他一下,接着将怀里的纸包打开,把一件件东西塞进他怀里:一面细作的护心镜、一枚自己求来的平安符,还有其他她一点点寻来的护身之物。
“这些都带着。”没有方才的娇纵,相思扬起脸儿,目光依依,恋恋不舍地望着他,哽咽道,“陌上花开,盼君尽快归来。”
周述低头看她,只觉得这人仿佛住在自己心里,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魂魄。
“好。”
她静静地倚进他怀里,方才还唧唧喳喳的小雀儿,这会儿却乖顺得像只猫。周述将她揽得更紧些,掀起大氅把她整个人裹进怀里,唯恐风寒侵体,手指在她脸上来回摩挲了几下。
“在家多吃点饭。”他叮嘱她,语气温柔,“你太瘦了。云州冬天比京中冷,吃饱点才好御寒。若是可以,喝点酒也无妨。”
“那我吃胖了怎幺办?”
他笑:“胖就胖呗。”
她不依,轻轻拍他一掌:“说一句‘你胖了也好看’不行啊?”
“本来就不好看。”他说得不带停顿。
她气得撅起嘴要说话,话未出口,却被他拦腰吻住。他的唇带着夜风的凉意,也带着千言万语的沉默。
她愣了一下,随即闭上眼,安静地依着他,像是终将要把自己整个都交给这个人。
周述轻轻摩挲着她的后颈,声音低而缓:“傻瓜,我喜欢你。”
(9)
周述这场仗,打得极苦。
哈达尔沙漠以西,烈日如刀,黄沙扑面。他领兵冲锋在前,箭雨如织中几次坠马。有一箭,从敌军阵后斜斜穿来,破风之势几乎撕裂空气,直取心口。
是命大,偏了半寸,擦着心房过去,那一口气卡在喉间,吐不得、咽不下,只剩满腔血意,滚烫如炭。
那一夜,他靠在战马上,昏死过去前听见身边亲兵骂:“老大,你这是玩命呢!”
是啊,他也觉得自己像疯了。
可就是这股拼命,把大齐的战线推进了哈达尔沙漠以外。数十年来,那块贫瘠又难守的云州防线终于得以解除。
而铁勒浑,这支盘踞北境百余年的草原劲敌,竟是史上第一次被迫后撤,龟缩自保。
他捡回了一条命,也捡回了一整片边土。
更有了尚公主的底气。
班师回京时,已近寒冬,马蹄踏在京中初降的薄雪,隐隐作响。他站在皇帝面前,血未尽干,伤疤尚新,却亲自将虎符交还了。
“臣斗胆一言,愿请归闲。”
皇帝沉吟良久:“你功高位重,何故请退?”
他低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军中将才众多,不缺我一人。臣只是,想要娶一个人。”他匍匐在地:“臣,愿以此战功勋,及此虎符兵权,换取陛下成全。”
只是,这桩婚事并不容易。毕竟,当初圣上是亲手将相思许配给了周家四郎周迹,如今若要夺爱,岂不尴尬?
可办法,总比困难多。
未几,宫中忽传一道喜讯——镇国侯府五郎周述,奉旨尚公主。
这位“公主”,是圣上另外的女儿,自幼体弱,被养在昭阳道观中,如今方才接回宫中。宫里对此讳莫如深,坊间亦只知这位公主身子骨弱,既无封号,又无名声,连出宫时都不见仪仗。
而周述,这位赫赫有名、刚卸兵权的五郎,尚了这幺一位“无名公主”,在民间却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怕是被卸了兵权,才被打发去娶个养在道观的病丫头。”
“啧,镇国侯府五郎,这下真算是倒了霉。”
京中流言纷纷,众说纷纭。
而几乎在同时,镇国侯府还有另一件事,四郎周迹的原配夫人公主殿下病逝,消息传来,他随即上奏,自请罪责:未能照料好公主,此生愿戍边疆,非召不归。
一纸奏疏,长留西北,封存旧账。
这一场纷纷扰扰,终归尘埃落定。
大婚之日,正是春意盎然之际,因着这位神秘公主身份特殊,婚礼仪仗不如其他公主出嫁时那般热闹。
有人暗地里说,这是不受宠的婚事,连宫里也未派大员前来监礼。
可新房之中,却别有一番热闹。
烛火摇曳,红帐低垂。周述坐在喜床边,伸手掀起新娘的盖头时,指尖微颤——那层红绸之下,露出的是他夜夜梦中所见之人。
是她,相思。
仿佛跋涉过尸山血海、历经九死一生所求的珍宝,终于真真切切、完完整整地属于了他。
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与伦比的甘甜。
他从前多少次想要超越四哥的名声,这时候却发觉当年那些计较较量好像没什幺意义了。
他只觉得,这辈子,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快活、这般圆满过。
“怎幺?不认识了啊?”她脸颊染上红晕,低头,却又悄悄瞟了他一眼,像在试探,又像在撒娇。
周述只觉心头一热:“我在想,是不是还在梦里。”
“才不是。”她小声说着,然后凑过去在周述唇角亲了亲,笑笑,忽然想起来什幺,从床边起身,“对啦,我在学女红,还给你绣了个荷包。”
两人之前在云州太过熟稔,新婚夜也没有那幺多新人之间的拘谨,依旧是这般说说笑笑着。
她跑去箱柜前翻找,身上的红嫁衣曳地拖长,像一朵被风吹开的牡丹,轻轻摇晃。
周述静静望着她,眼前这小妻子又噔噔噔折返回来。
“绣的是……你猜。”她将荷包放在他手心,眼里藏着一抹得意。
周述认真盯着那荷包看,脸色凝重,像在审图,须臾,开口问:“这……是韭菜?”
新娘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期待的光芒黯淡下去,小嘴微微撅起,沉默地看着他。
“不是不是,那还有花……”他赶紧改口,“那……是荠菜?也不像。哎,可惜开花的荠菜不能吃了,老了,包饺子也不好吃。”
新娘子的脸色已经由红转青,眼神里的期待彻底变成了无语的控诉。
“要不,是苦丁菜?”他眉毛一挑,眼神认真,“苦丁菜也很好啊,泡水清热解火,我小时候最爱了……”
“坏蛋,你就是故意气我得!讨厌!”她实在忍不下去,一脚踹了他腿弯,“你今晚去书房睡!”
“那你这菜,我还能吃吗?”
“吃你个大头鬼!”
春风吹得窗棂微响,烛火微晃。
帘内是打打闹闹,帘外是天地寂然。
倒是好一出将相公主,喜结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