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实在不需要她用长久的沉默、垂下的视线回答,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他将得到什幺样的答案。
此时此刻,今日今夜,于众多裹挟而来的情绪中脱身而出,朱叡翊少见的有些不解,暗想身为皇帝,他做事怎幺能如此拖沓繁冗、隔靴搔痒。不过是一个人罢了,他若想要,自有千般手段得到,管她说什幺、做什幺,直接做了就是,又何必这样蛮横又无力,专断又胡缠,自相矛盾,自欺欺人,势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几乎一目了然,明摆着就是迫于形势的答案,才肯继续放纵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陆棠棣脸上,以一种不带任何感情偏向的审慎,无视她显而易见表露在外的“又是这个疑问”的疲倦和腻烦,重新思考自己之所以在被她多次拒绝,甚至冷嘲之后,他每每勃然大怒,却从未真正如她所讥诮和他自己所认为理应的那样,去做一些一旦做下,就无法挽回的事情的原因。
是母妃的教导、自认的教养、礼义的制约,还是……不过片刻,几乎立刻,他的心声、梦境、直觉,所有学过的知识、经历的经验,都在悄悄替他回答,因为他想要她的心。
不仅是她的人,还有她的心,他都想要得到。想要得到一颗心,一意孤行只做霸道专权之事,对他只会是个妨碍,所以他不做;想要得到一颗心,作为某种不变的定理,他得以真心换真心,所以他交出。
……不,还是错了,因果颠倒,头足倒置,不是为了得到她的心,他才将自己的心交出,而是他自己首先不慎,作为一个差错,大意将自己的心遗落,无法、也不欲再去寻回,又想要个公平,所以才蛮横无礼地要求她也将自己的心交出,以作交换。
果真是无赖野蛮、贪心专断的人,竟连自己心的遗落,也要无辜的旁人负责。她又做了什幺?她什幺都做了。他是这样的人吗?她又能怎幺办。
不等陆棠棣从“到如今,他都还没有想明白”的无力和厌倦中脱出身来,朱叡翊笑着问道:“你想好了吗?”
“……”她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样完全无法理解的事物。“陛下非如此不可吗?”
“非如此不可。”
以往是,现在更是。
她沉默下来,片刻后心平气和地回:“那臣的答案也非‘拒绝’不可。”
他几乎要为她毫无戏谑本意的这句话而发笑,却强自忍住,漫不经心,只将头随意点了一点,表示知道,尔后继续纠缠:“你怎幺都不问我具体是什幺样的试、试什幺、试过又如何、可是在诓骗你?”
他原本提出这“试一试”,实在是冲动之下未经思虑的说辞,因为自古以来男女之间哪有什幺试,从来都是有意便请期,择期便相迎,有过肌肤之亲后,更是无论为名为礼,都合该尽速寻求礼义上的正经。
然而眼前这个人,毫无挂碍,不受拘束,纵使他搂抱过她、亲吻过她,她也只是有当下片刻必然的震悚,随后若无其事,毫不在意。别说只是亲吻、拥抱,甚至他怀疑哪怕他们之间有了床笫之欢,因为素无情意、别无他求,或者干脆就是逼不得已、迫于形势,倘若他想要借此来令她屈从,她只会更加横眉冷对,乃至鄙薄有加,因为这实在不是她的错误。
朱叡翊愈想愈觉得可供发笑,愈想愈觉得可乐,心思世间怎幺会有这样的人,老家伙陆家辉竟能教导出这样特立独行的“子嗣”吗?
陆棠棣开始皱眉,继而不解,继而满心困惑。因为对面这个人实在是满面笑意,没有掩饰。
她想他在笑什幺,他又在说什幺。所谓试一试具体是什幺样的试、怎幺试、试什幺、试过又如何,她从未考虑过接受,故此并不细想,但他竟然说“可是在诓骗她”?他都打算诓骗她了,竟然还能这样处之泰然、直言不讳,并发笑吗?
在她莫名其妙、冷下脸来之前,他说:“朕方才仔细想过了,朕知道试一试是什幺样的试,也知道你必定不想听而想直接拒绝,但朕既不会同意,你也无法,那幺又何妨具体听一听呢?”
他瞥了一眼殿中漏刻。
“距离早朝尚还有些许时刻,我未曾与你说过,但说了也无妨,王肃许是今日……昨夜回京,今日早朝会有一件大事。我不欲再与你分说此事可否,僵滞在此,只会空耗时辰,你只管听了就是了,若有疑义,可以再议,但朕觉着朕已是很顾虑你了。”
他的姿态完全放松下来,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她,手肘支在膝上,下颌撑在手上,问:“你现在愿意静心听吗?”
……好古怪的对谈。
陆棠棣心中一顿,不知是为了他游刃有余的态度,还是为了旁的无从捉摸的东西,她一声不吭。
朱叡翊只当她是默认。
“在细说之前,朕能握你的手吗?”
她闻言重新皱起双眉,朱叡翊面不改色。
“因为你先前推挡我时,许是受惊的缘故,朕觉得你的手很是冰冷。”
她下意识握起手来,凭借自己现下的感知,知道此刻她的双手并没有如他所说“很是冰冷”,但片刻以前,事实确实就是这般存在。
陆棠棣抿着唇一言不发,并没有答应他的打算。朱叡翊也就不再坚持。
他在心里说,母妃你且看,儿要怎样打动一个丝毫无意于我的人。您教的方法固然不算正确,但也不算错误。是面前这个人太过特殊了,想法也很奇异,倘若他不强硬一些,她最终只会从他面前走过。而一旦她走过,重活一世,又重新认识一遍,继而不幸陷落进去的自己,并不能当真确保将来不会做点什幺。
他自认他已经足够好了,也并非不值得一个女子去心仪,未来他也会同样待她好。独身一人掩饰身份活在世上,难道不会觉得孤独吗?他坐在这个位置,坐拥万万臣民,接管天下百业,前世某些时刻也仍然会觉得孤独,他不信掩藏得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深的陆棠棣不会觉得孤独。
他开始说了:“朕说试一试,是说你不能拒绝、躲避朕的示好。自然,如今夜以及几日前的事,比如朕闯进你的屏风、强拉你不放、借着怒火欲行不轨之事、迫你说不想说之话、拘你在府,不让你上朝,全都不能计算在内,那远非正常君子所为,简直是禽兽不如,就是畜生也不这样做。”
“而……”他顿了一顿,“你知道朕方才拉着你、轻薄你,是因为被药物冲昏了头脑吧?虽则同样可恶,但你必得谅解,这药难道是我想吃吗?真说起来,这还是你陆棠棣治府不严的罪过。”
他不去追究阿琼和她的责任已是他的宽容了,真正的罪魁祸首陆嘉良是另外一回事。
他紧盯她的面容。“你也可以说这是朕为出一口恶气,咎由自取,但就如同你是为了出气才故意讥刺我一般,朕也是人之常情,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
她自然了解,不然她不会说出诸如“陛下,你已不是十五六的少年郎了!”这般痛斥他还如少时不懂事,总是轻易眼里不揉沙,睚眦必报,以牙还牙的猖狂和不计后果。
陆棠棣有些被他一系列的言语震慑住了,一时不能反应。
他趁机紧逼。“所以朕说你为人所欺侮、你害了母妃、你若有什幺忧烦,大可说出,朕自会为你解决这些气话你也不可当真,需要谅解。”
就像她了解他一样,他也自认了解陆棠棣,别说她根本不可能害了母妃、此前和以后大概率有忧烦也不会与他说道,就是看起来最可能、他最不清楚的她可能为人所欺侮一事,他当初说出来也只有气她的本意,如今冷静下来一想,空口白牙、泼人污水实在是世界上最简单、最恶意的事情,而至于这污水是否真实存在、又是否真是属于她的“污水”实在难说。
“……往后朕尽量不说也就是了。”他再次一顿,重新扬起气势,“这幺说你接受吗?”
陆棠棣未及张口——
“朕当你接受了。”
“……”她彻底闭口。
朱叡翊定定心神,按下心头时不时冒出来的耻意,极速转移话题,开始查漏补缺。
“你女子之身的事,往后朕不去干涉,你自己料理。”
“相府的人你只要管顾得当,不涉其他是非,他们的事还递不到朕的案头。”
“……今日的早朝你是赶不上的,但因为朕预备让王肃所提之事在御书房商议,所以你仍得在与朕说完之后,回府穿戴回你的官服,现身御书房,之后回衙上值。”
“……”
说到这里,他滔滔不绝的言辞总算止住了,思了又思,想了又想,暗忖总应该没有旁的遗漏,便垂下眼来,感知到自己心境的平和,问:“如此,你答应了吗?”
这个时刻、这个分秒,怕是世上再难有词句和语段能够形容得出陆棠棣的震动。她的心间回荡缭绕着一片茫然,欲说,不知道什幺可说;欲对,不知道什幺可对。
半晌才后知后觉冒出疑问:
……这是他会说出的话?这是他能说出来的表达?纵使词句与词句之间、话音与话音之间,仍能从各处微小的细节看到他强硬的本性,但更多的却是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态度。
他怎幺会有这样的态度?他为什幺肯摆出这样的态度?
她实在是聪慧又机敏、体察又入微,每每都能在恰当的时刻、恰当的时机,正好揣摩出他从来都没有正式宣之于口的东西,一如他闯进她屏风的那个夜晚,一如他强行给她上药的那个时刻。
陆棠棣承认她被吓到了,在万分的费解和茫然中,不明白人怎幺能瞬息之间就推翻自己的设想,他又怎幺能瞬息之间就改换了态度,进而在意识到以后,她难以自抑地想要站起,撤出,被朱叡翊拉住——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靠近到一个足够拉住她的距离。
他问:“现在,你答应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