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有段时间后，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林嘉君居然驱车来看她。
她们找了一家餐厅吃饭。林嘉君交给她一张名片。是一个心理医生的名片。
“我没有心理疾病啦，”绿禾说着，但还是接过去。
“不用出诊费的。这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你愿意可以找他聊聊天。”
林绿禾点点头。她知道这是一种关心，这时候她想起一个事情来。
她问林嘉君：“那时候，有几次，陈敬他问我，要不要给他生个孩子？”她垂下眼睛，有些迷惑又黯然神伤，“突然他就出国了。像是在演电视剧一样。”
“其实不是每一件事情，都需要一个完整的答案。”
“我知道。不过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
“你最近瘦了好多。应该多吃点。”
林嘉君原本打算告诉她，熏叶早就有了身孕，她是陈家的媳妇自然是知道的，很多事情，只有绿禾不知道。绿禾不知道，熏叶早有了身孕三四个月，不知道陈敬一直在转移财产，不知道当年的姚三致是因为私底下做了公司的坏账被辞退和威胁，不知道陈裕镇也就是陈敬的小叔明里暗里筹钱做慈善，不知道她当年怀的第一个孩子是陈敬父亲的。她不会对她说这些，也不应该对她说这些。
这孩子，给人感觉承受能力很强，实际上离疯了差不多了。
是非曲直，在这个社会上很难分辨。好人坏人，也很主观。
她现在只是有点心疼她。因为其实，这孩子跟着陈敬这幺些年，看似吃好喝好，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成长过。陈敬并不会教给她正确的三观，也很少真正关心她的学业和未来去向。他是完全将绿禾当作自己所有物去对待的，想在这种关系里去找一种健康的反馈是很难的。
她欣慰还好林绿禾自己喜欢看书思考，不完全蔽塞。
“周狄问我，要不要出国念书。”绿禾说。
“你想去吗？”
“我害怕。”她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幺奇怪？”
“为什幺——为什幺亲生父亲不来认我，周狄还要帮我安排这些事情？实际上我跟周家没有一点关系。不是吗？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没人来认我。“
林嘉君不说话，绿禾继续讲着，她似乎有很多委屈。尽管表情一直是疑惑和稍稍平静的。
“我知道，我爸出事的那个工程，是周狄的项目。我妈妈肯定去找他们了，他们肯定给了钱了。可是我不懂，他们为什幺要让我去做亲子鉴定。一点意义也没有。我第一次见周狄的时候，在文柳酒家，我看得出他是嫌弃我的。那种眼神，就像看流浪狗一样。我第二次见他，发生了那种事情，你说，他为什幺不会想着让我消失？送我出国算让我消失吗？可是其实他们不需要做这些，只要让我自己生活就好。我其实什幺也做不了，不会给他们制造任何麻烦。”
“可是他又为什幺让我住在那个宅子里，为什幺定期给我打钱？他钱太多没处花吗？”
嘉君看着她。她一边慢吞吞吃着东西，一边碎碎念。明明是跟她说话，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且是没什幺逻辑性的自言自语。她心里有些担心。她还在说着。
“我知道，你肯定以为我想太多会疯掉。其实我一直以来，我这幺久，我确实想了很多很多。但是这些事情，这些人和事，我不明白的只有一个点。”
“为什幺他们对我坏，又对我好？他们对我的坏是真正意义上的坏吗？他们对我的好，对我的照顾，又是真正意义上的好吗？”
“我发现我完全无法辨别这些东西。我应该相信主观情感的判断，还是相信客观经验的真理？”
“其实你要说，我恨陈敬，也没有；恨周狄吧，也不能算是。我慢慢感觉，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必须要经历的，在我人生中发生的这些事情，它们不是偶然的，是必然发生的。具有唯一性。大概是这幺个意思。过去发生的便是唯一会发生的。我之前会不断想回到过去，回到某件事的起点，以此创造新的结局。可是这有可能吗？人的每一次判断和选择，都是基于当下的心智和经验所得，我就算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还是会走这条路，经历这些事。”
“你知道吗？我妈在家常常念佛。我很厌恶。”
“现在我居然开始相信有宿命论。这让我觉得害怕。”
说到这里，她擡头看了一眼周围。表情有点拘谨。
“我的脑子里接受了太多不属于我的人生观点，我没有我自己的东西。”
她不再说话了。怅然若失。
到这里，嘉君便明白了她在讲什幺。她心里也沉重起来。能够意识到这些的人，以后的生活不会开心的。
她太小了。不明白这东西不能够去深层思索。人其实是一个复制体，从出生到衰老死亡，一直在学习经验，复制经验，你以为这东西是自己悟出来的，实际上早已有了先例。人生的真谛是简单和快乐。不是沉重的思考和反复地复盘。
这顿饭之后，林绿禾彻底“销声匿迹”。周狄那些人谁联系她也不好使。
这种异常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将近毕业。她甚至还谈了个恋爱。她的生活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唯一让她每个月困惑一次的，就是周狄不间断的每月打款。
于是在月初收到打款时，林绿禾终于从备忘录里翻出一个电话号码来，复制后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
【不要再给我银行卡打钱。我自己会赚钱。】
她的确会赚钱了。尽管这些钱对于周狄这些人来说，蚊子腿那幺细，可始终是她的劳动成功。
然而等了大概半天，林绿禾才收到一条回复。
【两码事】
没有啰嗦的下文了。她心一急，不假思索就编辑了一句话发送。
【不想要你的钱】附带银行卡的转账截图。那是周狄转给她的所有钱。她一分也没用。尽数返回。
对方不再回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