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透明拉门,一股温热干燥的气流立刻裹挟上来,带着午后未散的热气和隐约的汗味,头顶冷气嗡嗡作响,墙上风扇徒劳地转着,却压不住这股沉甸甸的暖意。靠墙那台不锈钢饮水机出水口亮着水光。学长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下次记得带水壶来,这里可以装水。」
刚进门有一小区棕灰色木质地板微湿,踩上去略带黏腻,新鲜的、半干的脚印杂乱交叠。一股气味扑面而来,仿佛关在密室里闷了很久,不浓烈,却固执地贴上来,缠绕在脚底。
视线越过这片木板后,整片铺开的红蓝软垫,像一口倒扣的湖面,直抵四周白墙。墙上,韩国与中华民国国旗并列,中间一幅笔力道劲的布条写着「以礼始,以礼终」。
当我迟疑地擡起一只脚踏上去,厚实的垫子回馈来一种奇特的触感,不同于家里的木地板,它微微吸着脚底,带着难以言喻的暖意和弹性,仿佛还浸润着无数次踩踏后留下的无形印记。
学长示意我跟上,推开旁边一扇门。更衣间里光线稍暗,几张长椅靠墙,墙上钉着挂钩。灰白的软木板上散落着零星的袜絮和毛发,空气里浮动着衣物闷久了的潮气,混合著汗水的微酸。
「之后东西放那边柜子,道服也可在这换。」学长指了指一排置物柜,我当时心里在想,他怎么确定我会练?
更衣间深处,一扇门虚掩着,门前铺设防滑垫。推开,洗手台镜子蒙着水雾和指印,磁砖地面残留湿脚印,垃圾桶立在角落。一股清洁剂的化学香气勉强盖着底下飘散的尿臊味,让人只想快点退出来。
绕回道场边,场中央有分散垂吊着两三个沙袋,靠墙的铁架上摆放着护具与击靶。走近些,便闻到一股久练未洗的气味,浓重中带着皮革与布料吸饱汗水后晒干的特有酸味,像是储存着每一次对打的痕迹。学长随手拎起一套护具:「对练和比赛用,护头、护胸、手脚胫,还有护裆,都得穿上。」
道馆左后方,一张深木色办公桌靠墙而立,像个小小的指挥岛,隔开了一点训练场的喧嚣。桌面上笔电、课程表、纪录簿堆放着,笔筒里插着几支笔。旁边一个塑胶袋里装满空水瓶和饮料罐,似乎是教练与助教在训练间隙快速补充体力的证据。
桌后的高背椅,靠垫边缘磨损得露出了泡棉。墙上贴满了行事历、检定公告、学员记录,层层叠叠,被胶带工整地固定住,像是教练试图把道馆每一分混乱,掌握在秩序之内。
桌脚下,几副后备护具和一个缝补过的旧靶在一起,无声地守着这片略显疲惫的秩序之地。
学长带着我走到场边观看。十多名学员列队站好,年纪从小学低年级到高中都有,如同门口公告一样。
他们全身穿著白色道服,赤脚踩在垫子上,腰间的道带从白色到黑色层层递进,我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地面上的脚。
最小的孩子脚趾圆润,脚底白嫩、几乎没有茧;国中生们则开始出现变化,脚背筋线分明,脚底略微粗糙,有些脚趾甲因反复踢击,微微变色,像旧伤的痕迹没来得及退去。
而高中生的脚则更沉静、更具重量感。那不是单纯的厚茧或汗味,而是一种被长时间训练与纪律磨出的坚硬,脚型清晰、关节突出,有些人的脚背甚至浮出细微的青筋;脚底厚实泛暗,站得笔直时脚趾微微张开,稳固得像钉进垫子里。
他们的脚不再属于教室里的学生,而是训练场上一次次跌倒又站起的战士。
我瞧着他们,无声地吞了口气,不确定是因为空气干燥,还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悄悄动了一下。
我忽然好奇,他们都不怕吗?
不怕别人看自己脚上痕迹、味道、缺陷?
还是他们早就习惯了,在这里把脚亮出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的脚走在这里像是被看光,又像是谁悄悄帮我接住了。
随着教练在前方一声有力的口令「准备!前踢!」,孩子们齐声呐喊「嘿!」,脚掌迅速踢出,击打在教练手持的靶上,发出清脆的「啪!」声响。一声又一声,节奏有序,仿佛是一首由身体与声音合奏出的节奏曲。
我站在原地没动,没靠近,就只是听,那声音不像是什么表演,也不像平常那种吵杂的吼叫,它是像某种可以把情绪彻底推出去的方式,像是不用说话,就能把某种东西从胸口打出去。
与学长站在一旁,我望向队伍最前方的教练。那人约莫三十五岁左右,身材高大,动作俐落。他来回走动,时而擡腿示范踢击,时而蹲下指导姿势。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沉稳厚实的威严,像是一面稳固的墙,让孩子在汗水与紧张之间找到某种稳定的支撑。
他不苛责,但目光锐利,动作准确,对每个孩子的进步与疏忽都看得一清二楚。
偶尔有孩子动作不标准,他便轻拍对方肩膀,语气温和却坚定地说:「再来一次,记得要转腰。」
教练同样赤足,脚掌宽厚,脚趾长直而张得开,踩地时像随时能发力,站立时脚弓微收、脚背高起,轮廓像长年踢击后自然生成的工具。他的脚底早已泛黑,趾缘厚茧明显。和孩子的脚不同,那不是正在形成的经验,而是早已沉入骨头里的纪律与控制。
我视线停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忽然想知道那样的脚,是不是连踩在我身上也会准确无误、不偏不倚。
道馆里的一切都是有秩序的:动作、声音、脚步,甚至呼吸的节奏,都在那片红蓝的软垫上,流淌着一种独属于武道的庄严与活力。
学长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像是在确认什么。他轻轻拍了我一下肩膀,「来,先跟我去教练那边报到。」
他领着我穿过几个垫子区,我脚步有些迟疑,但他的背影走得稳,让我也不好再犹豫。
走到桌边,他右手搭在我肩上,像是亲切的哥哥,他对教练点点头:「教练,他是我学弟,顾隐。今天第一次来,想了解一下这边的课程跟训练方式。」
教练擡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不严厉,却像一把尺。他测量着我的站姿、眼神、气场。
他点点头,语气平稳:「第一次来,不用急着决定什么。你坐休息区,看一整堂课就好,观察一下我们的流程、气氛。这里不拚快,先了解,再走进来。」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
:「不要只看谁动作帅,看谁动得稳,看得久,心就定了。」
我心想:这话听起来简单,却让我一瞬间无法回答,外面的世界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学校、家里、补习班,所有人都把答案塞进我嘴里,然后问我「听懂了吗」?从来没人问过我「想不想」?
选择这件事对我来说,不是自由,是陌生。就像有人递给我一张空白的纸、一支笔,让我画出自己。可我只记得那些年照着别人给的线条填色,画不出自己的轮廓,也不知该从哪一笔开始。
我望向那片温暖的垫子,它没推我,也没拉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好像在说:「你踩进来也行,往后退也行。」
这自由,不是放任,是尊重,而那种被尊重的感觉,让我脚底开始发热,心里却一阵空白。
我脚踩踏在软垫上,没有像想像中冰冷,它有点温度,像是刚被谁的脚掌踩过,又或者,是整个空间里积着汗气与热意,闷成了一层藏着人影的温度。
行进间,软垫有点湿。不是自己的汗,是谁刚练完?谁刚走过?那一层薄热贴上来时候,像踩进了谁的余温里。黏黏地,脚跟陷下去,再被慢慢放开,仿佛有人在你脚底舔了一下就跑的感觉。
脚底痒,心也痒——我忽然想跪下来。不是练习用的那种跪,是那种……让你低下头、贴住地板、什么都不说的跪。
那不是痛,而是敏感,就像有人在测试这双脚,能不能真的留下来。
我只是默默点头,走向休息区坐下。学长也在旁边坐了下来,语气明亮些:
「你可以注意白带的练习,今天刚好教基本步。那边那个是初级区,等会你会看到一些孩子反复练开步、转身、踢击,注意他们的脚怎么贴地,怎么换重心。」
我听着,没多问,但眼神开始随着场上动作游移。
我坐在场边,观察这片垫子上的人群。
国小那几个孩子动作太快,连着踢了三脚后,其中一个失了重心,直接跌坐在垫子上;旁边的国中生立刻停下练习,走过去扶了他一把。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吵,像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目光往更远的那一排移动。高中生们动作干净俐落,脚在空气中划出「唰」的声音,连呼气都像有节拍。
他们的脚落地时,膝盖没有晃,腰也不松,那种稳定让人想闭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怕自己打破了什么秩序。
我在想,如果我站在那里会怎样?也许会站得太僵,也许一擡脚就踢歪,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靠近那一排。不是为了变得像他们,而是……想感受他们中间那股力量。
我坐着没动,但脚底却有点痒,像有什么东西从地板沿着胫骨往上爬。
那不是麻,也不是紧张,而是一种……想靠近,却不敢靠得太近的感觉。
我连姿势都偷偷调直了一点,就像坐在这里,也能被他们看见似的。
道馆虽热闹,却也不吵杂,有一种秩序在里面流动。
安静的喊声、冷静的纠正、偶尔的笑声,以及风扇转动的声音。
一堂课过去了,结束时,教练站起来,手中提着一袋塑胶袋,里头是折得整齐未拆封的白色道服。
他走向我:「这是你的。如果你决定要来练,下次来就直接换上,尺寸是你学长报给我的,我大概一看就知道对不对了。」
我接过袋子,有些犹豫地问:「但我……还没正式报名?」
教练只是点头:「没关系,道服不是规定,是邀请。」那语气像是一种安静的承诺。
学长起身,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上课时间平日傍晚六点到七点半,但还是会根据学校放学时间调整,不会卡住你。」
我低头看看手上塑胶袋,有点重,但更像是某种温柔的责任。
我默默说了声谢谢,走出道馆。
夜晚的风从我衣角掠过,身后道馆的门「扣」地一声关上,里面传来脚步声与解散的节奏。
我低头看着透明袋里那纯白的道服,材质在路灯下泛着冷光,我没笑,也没皱眉,只是轻轻握紧了一点那袋子。
我没回头,只把那套还没拆封的白道服,压紧在胸口,却莫名让我想起道馆里吸饱热气的软垫,塑胶膜在掌心窸窣作响,像在催促什么。
就像那是我还说不出口的某种选择,那件道服是一张入场卷,只要我明天穿上,就可以入场,那是道馆世界的门票。
而我,还没决定明天还会不会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