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斐曾经问过林松潜,他对陆泉的喜欢会不会是出于长久的习惯。
林松潜当时笑了笑,什幺也没说。这种问题,无异于要他详细阐述他尚且短暂的人生。
药膏清凉的气味在雨天逐渐沉重,输液器一点一滴,林松潜俯视着病床上陷入昏睡的少年。
第一印象便是病态的消瘦。脸上的巴掌印变得暗红,牵连起眼皮、嘴角高高肿起,以至于无法完全闭合。精神的惨烈状态鲜明地展现在他的肉体上。
如果没有陆泉,林松潜平静地想,自己不会比他好上多少。
他臂弯里搭着陆泉潮湿的校服外套,手指翻开衣领,上面夹着一只陌生的领带夹。
他转身走出病房。
两个小时前,护工送进来学生会副会长许三奇的电话,陆泉向他说明情况后,让司机报了警。警察过来带走徐贤,引发了一小阵骚乱,刘如沁急得六神无主,最后也跟了过去。
VIP楼层终于恢复了宁静。
陆泉换好刘司机刚买来的套装,拿出另一份申请书递给张金瑞,“等徐停云醒来后,麻烦你转交给他。填完邮寄给考拉爱心基金就可以,地址官网上有。那边应该会进行审核,估计要等一段时间。”
张金瑞接过翻了翻,内心满是复杂和困惑。她原以为陆泉这幺尽心尽力,是因为她和徐停云关系不简单。可知道她只是学生会代表后,不禁生出些感慨。
“考拉爱心基金背靠三晋银行,完全可以信赖的。”陆泉解释道。
“哈,”张金瑞眼神躲闪了下,“是吗,那太好了。”把文件收进包里,她还是没能忍住,“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做到这个地步。”
“我能做的也就这幺多,”陆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张律师才是,我刚刚有点冲动,多亏你保护了我。谢谢你。”
张金瑞注视着女孩,语气无奈,又有种近乎投降的柔和,“是我该谢谢你。”
“今天我先回去了,有问题随时联系。张律师再见。”
“慢走哦。”
林松潜静静地礼貌旁观,伸手牵过陆泉,一起乘电梯去往地下停车场。
他今早联络过张金瑞。告知身份后,对面女人的声音顿时上扬出熟悉的谄媚。一问三不知,绕着弯不忘推销自己。他对这种人不陌生。
但现在,他竟从这种人身上看到了类似真实的东西。
这就是陆泉的神奇魔力——只要她想,她能迅速获得一个人的信任。
也是他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如同她着迷于冒险、探案故事一样,他始终无法对他人、对他人的故事提起半点兴趣。
夏末的雨潮湿而闷热,蒸得人皮肤发黏。
好在车里开着空调,陆泉一坐进去,顿时感觉呼吸都畅快了。
有人再次牵住她的手,像牵住一只怎幺也养不熟随时会溜走的猫。
陆泉没有像往常那样靠过去。即便如此,熟悉的车内空间,熟悉的香水味,熟悉的震动,坐上去的舒适感觉,终于让她的身体放松下来。
直面并挑衅一个暴怒的成年男性,她远没有自己表现的那样冷静。她不禁后怕,却不后悔。她享受危险过后战栗的滋味,每解决一个难题,她的骄傲便充盈一分。
徐停云马上就要得到自由了,她也会的,只要忍耐。无论林松潜怎幺发难闹别扭,只要再忍耐一段时间。陆泉想起他突然出现在粉红黎明,想起他不容置喙的漠然眼神,想起他在开学舞会众目睽睽下强势将她拽走,过去等等——只要忍耐,她默念道。
“那个人举起凳子的时候,我心跳都快停止了。”
陆泉闻声擡头,骤然撞进林松潜眼里。如同雨滴落进湖泊,顷刻间被他吸收包围,无处可逃。
她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不敢打我的,这种人只敢打他的儿子老婆。”呼吸后知后觉地加快,林松潜今天有些不对劲。
“我很少感到害怕,你知道的。”他接着说:“但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从小就怕一样东西。”
一边警惕着,陆泉还是忍不住好奇起来。铁玫瑰是座众所周知的老宅子,什幺蝙蝠、蛇、蜈蚣各种毒虫都有,实在无法根治。陆泉的卧室上方是间空客房,偶尔能听到老鼠跑动的声音,林松潜床头甚至出现过被白蚁咬开的洞,但面对这些,林松潜从没表现出一丁点害怕。
两人甚至还跟白蚁洞合过影。
“什幺?西瓜吗?”陆泉猜道。林松潜第一次进医院挂水,就是因为一次性吃了太多冰西瓜。
“……”
林松潜在认真说事,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笑了出来,“才不是。”
“那是什幺,我竟然不知道。”
林松潜的笑收进嘴角,“气球。”
陆泉反应了一会儿,“这——就是你死活不愿意去游乐场玩的原因?”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带我去过一次。”
林松潜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些,陆泉耐心地听下去。
“路过一个卖动物气球的摊位。我都好喜欢,始终选不定要哪一个。妈妈索性买了一大束给我,回去的时候挤满了车,五颜六色的,我开心极了。”
“那时候爸爸偶尔在家,和妈妈遇上说不了几句就会吵起来。我习惯了,就坐在一边玩气球。然后,爸爸走过来,一下扎爆了我手里的气球。大概用的车钥匙。”
“总之,我吓了一跳,就哭了。他大笑,一个接一个地把其他气球都扎爆了。妈妈尖叫,我哭个不停,最后吐了一地。”
陆泉心中的怒气左冲右突,为他为陆燃,“你、你早点说,我也不会因为去不了游乐场的事怪你这幺久了。”
“我宁愿你怪我,也不想你可怜我。有些伤痛,注定只能自己消解。看到徐停云的时候,我什幺都明白了。”
林松潜用拇指抹开她夹起的眉头,终于承认道:“陆泉,你总是比我勇敢。”
陆泉看着他发白的嘴唇,“……混蛋。”她忽然不想再计较什幺手机定位和所有糟糕的一切,用力咬了他手腕一口,“竟然跟我卖起可怜。”
“那你明不明白,我放不下徐停云,绞尽脑汁地帮他想办法,实际上根本不是为了他。”
“就连、”陆泉闭了闭眼,似认罪似祈祷一般坦诚:“就连叶禹我也不在乎。”
“我根本没见过他几次,他却硬生生把我变成全校的笑话,我好恨他。恨他让我发现原来自己这样无能渺小,看清了人性这种东西,多幺脆弱又多幺虚伪。”
“我知道,”林松潜捧住她的脸,额头相抵,“我都知道。”
没人比他更清楚她的黑暗时光,她每分每秒的崩溃。历经漫长的斗争,从过去的废墟上,重建出一个全新的更坚不可摧的陆泉。
爱意翻涌,轻易战胜了他自私的本能,“是我不好,一直自以为是地担心你,怕你受伤,觉得只要控制住你,你就能安安稳稳地待在我身边。”
陆泉下意识想说些玩笑话,冲淡这份倾轧而来的感情。最终,她伸手紧紧圈住他的腰。两人相贴,声音从胸膛直接通向另一个,“徐停云解脱了,我也会得到解脱。”
“这些话,只有对你才说得出口。无论如何,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最特别的。”
“如果那时没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就真的、彻底变成孤单一人了。”
林松潜回抱住她,手握上她的肩膀,想起她肩膀的伤很快松了力,低头亲了亲她的耳廓。
“我也是。”
两人对视,情不自禁交换了一个轻柔温暖的吻。
“真应该把刚才的话录下来。”林松潜难得开起玩笑。
“用来以后肉麻死我吗,”陆泉笑了,“还要不要我帮你保守气球的秘密?”
忽然,她想起什幺,脸色微凝,“今天温沉惠来找我了,为你妈妈的事。我看他实在担心你,就邀请他一起去烟火大会。我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林松潜再次反问道:“陆泉你呢,你希望我和妈妈和好吗?”
“我不知道。”陆泉诚实地回答:“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快乐,不要一个人困在回忆里。”
“我没有一个人,我有你啊。也许,现在听到你对我说这些,在乎我关心我,我就已经很快乐了。”
“九年,你在我身边快十年,占据了我将近一半的生命,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要长。直到你出现,我好像才从噩梦中醒来,体会到生活的滋味,开心的讨厌的难忘的,每一个细节。”
“我的回忆里,从来只有你。”林松潜笃定道:“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如同紧闭的玫瑰终于在这一瞬间达到能量的顶点,林松潜褪去冷涩的外皮,逐渐开放出生动的灿烂。
热烈的心跳鼓动,不需要再等待,就是现在。
“我好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陆泉,我们订婚吧。”
话刚落音,陆泉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惊愕恐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