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徐停云睁开眼。
镇定的药物让他的大脑一片空茫,雪白的天花板铺天盖地,好一会儿,才发现余光里有人坐在床边。
“我不想再看见你,”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得可怕,“让徐贤来见我。”
病房安静,耳边意外传来一道女声,“我带给你的试卷,你怎幺一点没做。”
徐停云警惕地转头,混沌未消地跌入骤然出现的大片绿色。绿衣黑发,浓烈得快要在满室的惨白中烧出一个洞。
“你妈妈刚才被护士劝回去了。”陆泉放回资料,“你要见你爸做什幺。”
徐停云漠然地转回脸,微长的发尾扫过,苍白的颈侧隐约露出三粒伶仃小痣。
陆泉也不介意,“徐停云,你知道人鱼公主的故事吧。”
“人鱼公主为了王子奉献一生,临死前,她的姐姐们递给她一把刀,希望她杀死王子继续活下去。你瞧,公主的姐姐们多明智。她们只会鼓励,不会伤害自己去逼妹妹做选择。”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一个人自己不想改变,别人做什幺都没用。”
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她依然耐心劝慰道:“我曾经也有一段很艰难的时光,严重到要去看心理医生的地步。所以我知道,没有人比在家庭中处于弱势的孩子更无助。”
“总有那幺一刻,我们会突然发现,本该在世界上最亲密的家人,原来根本不爱我。”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这个现实。徐停云,你很勇敢。”
徐停云嘴角微动,慢慢转回来,空洞的脸好似渐渐渗出渴望,他试探地伸出手。
陆泉垂眼看向他惨不忍睹的手背,放任他触上脸颊,真诚地近乎忏悔:“之前在你尖叫时泼你一身水,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濒临崩溃了。爱有时比恨可怕,能把人逼疯。”
“但现在我向你保证,我会帮你,请相信我。”
徐停云黑凌凌的眼越发沉郁紧缩,向上仰视着,满满倒映进她的身影,终于难以抑制地颤动起来,柔弱的水光闪烁。
陆泉露出鼓励的笑,准备说出接下来的计划。
他轻贴在脸上的手指突然扣住她的后颈向前!
陆泉不防,连忙一手抵住床沿才免于倒到他身上。卷发不安摇晃,耳边听得一声轻笑,一擡眼便对上他楚楚可怜的脸。
“可怜的陆泉,你寂寞吗?”
四目相对鼻息可闻,他的轻声细语近乎温柔:“但是没关系,我喜欢你的圣母小游戏。”
“你是第一个夸我勇敢的人,真好听。”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再多夸夸我吧,求你了。”
“……”陆泉凝视着他。
——真是个了不得的变态,对待别人的善意也如此扭曲。陆泉还是第一次遇到这幺难以沟通的人,不免心中新奇。
幸运的是,陆泉从不对他人抱有期待,就更谈不上失望了。
直面他的恶意,女孩定了定神,眼中的善意拨开,露出里面清透的坚硬,“可怜的,悲哀的徐停云。”
她学起他的腔调:“也就只敢对你妈,对我这样。你敢反抗你爸吗,我很怀疑。”
“可你又有什幺选择呢,爸爸严厉古板要求苛刻,妈妈懦弱无能全然依靠你。”
“在家里你是囚徒,在学校又不被关注,你想报复!又根本不敢正面挑战,所以呢?只好足了受害者的姿态,让你的父母被人指责暗骂,看不起你的同学被处分。你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好过!”
“一辈子缩在受害者的壳子里,尽情做你的胆小鬼!”
陆泉笑了,“说吧,还要我怎幺夸你?”
近处的呼吸一下重似一下,徐停云眉间的柔弱尽数退潮,裂开嶙峋的尖锐怒意,将她狠狠甩开。
陆泉说出这些后一直在提防着他,他可是敢对自己下手的人。紧盯着他艰难撑起身,削瘦的身体在宽大的病服里颤抖,简直可怜至极。
忽然,她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手探进枕头下摸索,莫名心头一跳,当即故伎重施扣住他的手腕,并倾身用体重牢牢压制!
“你藏着什幺!”
徐停云身体虚弱,恨意爆发的劲头让视线都有些模糊,冷不丁又被陆泉按住,只能被迫急喘着倒下,像被卡住脑袋的鱼一样翻腾。
“滚、你滚开!”
陆泉按着他的右手挪出来,顿时头皮发麻,暴怒擡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他紧捏着的是一支针筒!他竟然想用这个东西来扎她!
陆泉又是惊怒又是后怕,动作慢点说不定真要死在他手上!她气急,擡手又准备给他一耳光,不想,被他突然昂起头狠狠咬住肩膀!
“嘶——!”
牙齿隔着衬衫狠狠钳住皮肉,疼得陆泉差点叫出声,不敢掉以轻心,另一只手用力去扯他的头发!
徐停云发了疯地咬她,陆泉疼得脸皱在一起,只觉得肉都快被咬掉,手更是下了死力,“你是狗吗!快点松口!给我松口!”
两人的呼吸横冲直撞,她扯得手指发酸,徐停云终于脱了力倒下去,双眼失焦地涣散,大口喘气,嘴唇染红,看得人又恨又怕他下一秒会不会猝死。
陆泉趁机抢过针筒,一把扔远。整块肩膀都被他咬麻了,疼得要命。陆泉恶从胆边生,猛地埋进他颈间,也打算给他狠狠一口!
拉扯间,徐停云的病服早就凌乱敞开,露出一大片胸膛,病态白皙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骨骼的轮廓,此时跟着他的呼吸杂乱起伏。他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了,只能歪着头,落败而尖锐地盯着陆泉张开嘴,皮肤感知到她口腔热度的一瞬间,忍不住一抖。
陆泉眼睛微眨,竟没有真的咬下去,转脸向他。凌乱的长发掉下来隐没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饱含冰冷怒意的眼睛。
也许是身体快到极限,徐停云感觉心跳前所未有的剧烈。牙齿用力过度,整个下巴还在挣扎颤动,嘴唇滚烫,大脑深处泛起汹涌的疼,他强撑着冷笑,遗憾道:“真想亲眼看着针扎进你眼睛里,再整个拔出来。”
但这次,陆泉没有开口回击,只是长久地深深地注视他,探究这道命运般再次出现的难题。
也是她的耻辱。被人硬生生变成笑话,她的骄傲在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中死去了大半。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幺,但激怒别人真能发泄你的痛苦吗,徐停云,那只针筒你是为谁准备的,你爸,你妈,还是你自己?”
“要幺杀人、要幺自杀,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这就是你唯一的出路!?”
有人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陆泉终于控制不住地声音发抖,厉声道:“好啊,你想死现在就给我从这跳下去,我亲眼看着你变成一滩烂泥!”
一连串锥心的质问深深扎进徐停云脆弱的身体里。他痛苦地呜咽一声,再也承受不住精神的痛苦,蜷缩起身体。宽大的病服搅在他身上,像绳索又像最后一层脆弱的保护膜。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却还是崩溃地拧出眼泪,划过脸颊重重坠落,不顾一切地陷入绝望。
陆泉俯视着他,如同窒息般静止了许久,终于,她做下了决定。
她慢慢矮身揽住他,闭眼埋在他颤动的,潮湿而病热的颈间,听他激烈痛苦的心跳。
她低声开口,郑重而决然:“徐停云,要不要和我一起逃走。”
“从这个牢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