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明顿下午三点下课,之后的两小时是社团活动时间。
陆泉向社团请了假,来到食堂顶楼。只见墨绿色的铁门上挂着一只粉色牌子,上面热烈地写着:约会愉快!
怀着忐忑和疑惑,她按下密码,成功打开大门。
天台外围立着两米多高的护网,上面挤满了爬山虎,密密麻麻地圈出一片私密空间,不见远景。短短一天,空中花园已经被部员们整理干净,露出原来的样貌。
花坛是同心圆的层层收缩,一层隔着一层,长着各色灌木花丛。中心的圆形平台上,立着一把黄色的遮阳伞,下面有张小巧精致的铁艺圆桌,和两把椅子。
陆泉从中间的瓷砖小路走过去,刚坐下就再次拿出手机确认尹玺时隔三年发来的消息,生怕看错了:
「下午四点,空中花园见。密码4652,等我。」
措辞冷淡而公事公办,一点没能缓解她心中的不安,反而生出更多伤感。
她和尹玺曾是中等部三年级时的同班同学,有过很长一段密切的交往。但自那件事以后……高等部分班,尹玺当选学生会长——那段时间,她浑浑噩噩,连带着整年的记忆也变得模糊,包括和尹玺的相处。
——尹玺会答应她唐突的请求吗?她没有多少把握,只能近乎盲目地期待。
时间突然跳到四点,天台门咔哒一声开启。
陆泉没有防备地擡头,尹玺已经大步走近,步履威风地绕过花坛,显出一身利落的校服长裤,气势逼人。
陆泉的心跳猛然加快了。
尹玺在她对面坐下,歪过身,长腿斜放,嘴角带笑地左右欣赏了下花园,夸奖道:“园艺部的行动力真不错,也不亏我当初力保他们。”
因为一些原因,学生对园艺部的废部申诉每隔几年就会上演,在尹玺上任时也发生过一次。于是她提议让园艺部开放自己的小花园,租借给学生充当约会场所,还拉拢来美术部、摄影部、明信片收集部等部为保园艺部投票,解决了园艺部的又一次废部危机。
“爬山虎虽然容易藏虫子,但学校因此多了处空中花园的宣传特色,还算划算。”
她看都没看自己一眼——陆泉的心一下落到谷底,“你约我来,就是为了看花园?”
尹玺笑了,冷淡地审视过去,“你忘了我是谁了?谁会向没有价值的项目投资。”
“你现在忽然想加入学生会,对我有什幺好处。”
“……”
“高一那会儿你的拒绝理由是林松潜不同意,”她嗤笑一声,“现在,他同意你这幺做了?昨天的暴力事件之前,群里最火热的话题就是你和林松潜。这幺多年了,还真让人看不腻。”
被她这样说,陆泉倍感耻辱,脸上发热,“那段时间我状态太差,如果你今天来只是想嘲讽我,你走吧,当我没说。”
尹玺沉沉地盯她一眼,似生气又似受伤,很快消失不见,“我不喜欢浪费时间。陆泉,你到底想做什幺。”
察觉到她语气里不耐的警告,陆泉捏紧手指,逼自己冷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尹玺的性格一定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进学生会…确实不是我想要的。”
她重新凝起勇气,坦白道:“我想申请三晋金融集团社长创办的考拉基金。”
“也就是在你一岁生日,你妈妈尹博敏为此创办的儿童慈善基金。”
在尹玺越发不解的视线中,她一鼓作气,“我需要法律和经济上的援助,让我脱离林家。”
“我翻过书,也在网上咨询过律师。即使我姐姐和林叔叔结婚,我的法定监护人也只有姐姐,不包括林家人。现在她对我不闻不问这幺长时间,监护人失职,完全可以申请撤销她的监护人资格。”
“但我是被监护人,无权申请。需要通过民政部门或是律师帮助。政府我不抱希望,一般律师根本不敢,我能想到的只有三晋,只有你。”
尹玺在她斩钉截铁的轰炸中慢慢坐直了身,面无表情地剖视她,很快逼问道:“能想到这步不是一时半儿的决心,为什幺现在才行动。”
“未成年不能在外独立生活,今年春天我成年了,”陆泉的心跳加速挤压氧气,呼吸发紧:“再不行动,就真的来不及了。”
尹玺依然冷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幺,三晋要因为你主动得罪图兰林氏?”
“不会的。”陆泉立即答道:“一开始林松潜会很生气,但图兰的股东、律师团,绝对不会允许他失控。因为、”
她沉下声音,眼中暗光涌动,“四年一次的盛京市长选举,要开始了。”
尹玺愕然,因怀疑而眯起的眼睛陡然睁大了几分,“……你发现了?”
陆泉再次迅速接到,“林松潜经常带我参加宴会。有些人的脸在新闻上见过。”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尹玺!我能为你做的一定比你想象的多!帮帮我!”
第一次把长久以来的零碎计划组织成字句落地,心中陡然的空虚让她的声音轻微发抖,恐惧着,更加剧了不进则退的迫切。
前所未有的渴望让她的双眼迸发出夺人心魄的亮光。
尹玺定定凝视着,忽然笑了下,“幸好,空中花园的约会预约是匿名的。”渐渐放缓的语气里似乎藏着些怀念的伤感。
陆泉一刻也不敢放松,“现在的我,对你确实没有多少价值,但我保证,只要你想,我会尽一切努力回报你。哪怕是、”
“现在就可以。”
“什幺?”
尹玺恢复了平常无懈可击的自信姿态,“明天放学后,把时间空出来。”
她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吗?陆泉怔怔的,还不敢相信。
“明天放学,帮我去医院探望徐停云。”尹玺欣赏着陆泉难得惊诧的神情,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徐停云……”陆泉的眼睛眨了又眨,才终于对上话题,“昨晚被打的学生?”
尹玺点头,“学校的学生一下子变多了,暴力事件固然是个糟糕的开局,但正好以此为切入口,我需要确认一些东西。”
“确认…和多出的西区学生有关吗?”那就不会是场单纯的探病,陆泉又问:“我总要知道你的目的,才能找准使力方向吧。”
尹玺拿出手机,“就先以这件事不会闹上新闻为目标。我把他的资料转给你。”
陆泉回想了下施暴者的名字,“薛灿不准备放过他?”
“大概率是。帮我确认下受害者家长的态度,有个万一,我也好报告理事长。”
两大校区合并,刚开学就要闹出校园暴力的诉讼案,确实不算小事,陆泉理解了,“原来学生会连这些也要管。”
尹玺就像知道她在想什幺一样,自然地接道:“等法务部出手,报道估计已经满天飞了。”
陆泉看向她,在这一来一回中,好像某些久远的友谊和默契又悄然复苏了。
尹玺率先移开视线,看向手表,“明天记得向我报告。我会根据你的成果,来判断你究竟值不值得我投资。”
得到她明确的承诺,陆泉的笑容骤然飞扬,“好!一言为定!”
夏末的风将迟未迟地吹过屋顶,花枝绚烂摇动,尹玺浅浅地笑了。
*
和尹玺面对面真的久违了,她是不是又长高了——怪让人羡慕。陆泉心底后知后觉地涌出亢奋,一时间甚至压倒了能离开铁玫瑰的激动。她奇妙地回味了一会儿,坐在车里琢磨起尹玺想要确认的东西。
回到铁玫瑰,一辆小货车正停在左厅入口。
陆泉下车走近,发现是搬家公司的车,有身穿工作服的员工搬着纸箱来来往往。
台阶上方的男仆轻步下来迎接,“陆泉小姐,欢迎回家。”
“有谁要搬家吗?”她问。
男仆面露遗憾,“是郑管家,她从今天起提前退休,少爷推荐她去管家学校做老师。”
陆泉一怔,没想到林松潜会这幺快处理——名为退休实则解雇的手段,郑管家知晓太多辛秘,这样安排很恰当。接着竟有些心惊,随着林松潜成年,他在铁玫瑰的权力开始压倒其他一切,哪怕是在庄园里叱咤风云过的郑管家。
一楼客厅内,郑云远远坐在会客桌一头,穿着雅致,只是眼神失去了往常的锐利,肩膀内勾,声音也不再傲慢肯定:“我想过在铁玫瑰尽职一生,没想到因为这样的事被解雇。”
她依然没有反省,还觉得自己尽职尽责。
林松潜对此不意外,也不失望。在繁多的交际中,他时常能在某些成年人身上感受到停滞感,这些人懒于改变,只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更加固执。
“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我不会对你进行诉讼。只是,对于违背雇主指示擅自行动这点,我希望你能深刻反省。”
林松潜坐在主座,因压抑怒火而异常冷绝,“管家只是一份工作,是什幺让你开始自作主张?”
“我只是…管理好这里是我的责任,以防万一——”她的声音低下去。
“我不需要这样的人为我工作。”
“以前我不知道你对陆泉做过什幺,现在也不去做无谓的计较。我只希望等她回来后,你能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
少年家主一席话恩威并施,让人心服口服。
郑云颓然地垂下头。她骄傲惯了,久违地有些心酸,但看着威严已成的林松潜,她心里又生出些欣慰。胸膛来回起伏,终于脱去管家的外壳,像个普通人那样袒露出疲惫,“我知道少爷的意思了……”
不一会儿,男仆推门引陆泉进来。
林松潜神情微缓,起身迎向她,自然地为她取下书包,“阿姨离开前有些话想和你说,你陪她一下。我把包放到你房间里去。”
他摩挲下陆泉肩头,声音歉疚,“和她道个别吧。”
郑云平时像只骄傲的公鸡,难得有斗败的模样,陆泉点点头,“嗯。”
客厅很快重新安静下来,郑云缓缓抿了几口茶,率先开口:“如果我说我那幺做是为了你好,你肯定不相信。”
陆泉顿感奇妙,“你要是愿意解释,我会听的。”
她似乎很不快陆泉的态度,皱起眉,“你年龄这幺小,早早和男人在一起,能有什幺好结果,我见过太多了。”
她越说越顺畅,逐渐重拾威严,甚至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我在铁玫瑰管家几十年,亲眼看着一些自以为年轻貌美的女孩在这里来来去去。你姐姐本来就是个坏榜样,你也想变成那样吗?”
郑管家果然还是那个郑管家,教训起人的时候最来劲。
但别的不说,陆燃还没被抛弃呢。陆泉凝视着她严厉正直的脸,道德和年龄实在是好东西,随时能供人站上高地振振有词。
如果是以前,陆泉不会让她顺心如意。但今天不一样,她奇迹般顺利获得了能俯瞰过往一切的视角。而郑云——这个代表着她屈辱过去的人即将离开,简直是她必将获得自由的另一个启示。
陆泉努力控制住心中的激昂,“确实,如果没有你刺激到我的自尊,我早就一头栽进去了也说不定。”
“离开铁玫瑰之后,郑管家准备住哪里?”
郑云没有预料到陆泉会轻易一笔带过,显出些防备之外的惊愕,好一会儿才开口:“之后…应该就能和家人一起住了。”
陆泉注意到她嘴角放松了些,“我差点忘了郑管家也有家人的。”
“你这孩子,”郑云横她一眼,“我以前放假不也回家吗。”
陆泉立即笑了,“那郑管家一定是个严母,可惜我享受的最多。”
“你、你听听、又在讽刺我了。你小时候又倔又坏,吃饭不好好吃,衣服不好好穿,好不容易把你管教成这幺淑女的样子,嘴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真是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听,成天上蹿下跳,不知道操碎了我多少心!”
她越说越气,不停叹气、叹气、直到重归沉默,满脸疲惫。她再擡起头,朝陆泉伸出手,“到我这来。”
陆泉不解,还是顺从地走过去,被她抱住。
“算了,你也是个命苦的。”
陆泉静静俯身枕在她平直膈人的肩上,想起小时候睡不着缠她讲故事,她讲得口干舌燥自己反而越来越精神,把她气得半死。还有踩烂花坛的花,气得她追着自己满花园跑的事。
陆泉闭上眼睛,回抱住她,“郑管家,记得保重身体。”
“……你也是。”
郑云抚摸着女孩单薄的、还未成熟的背,渐渐涌出愧疚的酸楚来。竟觉得被辞退也不是件坏事了,这幺多年,她是真没少折腾这孩子。
“傻孩子。”
她轻骂出声,忽地下定了决心,放开陆泉,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塞进她手里,“这张卡你收好。”
陆泉一愣,“这是、郑管家的钱吧。”
“轻点声,这张卡里总共也没多少,是我自己买衣服零用的。”郑云重重望进她眼底,“密码是银行卡的后六位,你拿着,照顾好你自己,好好上学,你从小机灵,千万别犯傻,知道吗。”
陆泉不敢相信是真的,攥紧了银行卡快要割开她的手心。
搬家货车驶出,郑云正式离开铁玫瑰庄园。
林松潜从三楼书房窗边走开,下楼去找陆泉,快步路过走廊和楼梯墙上间隔悬挂的各色收藏画。
林家是艺术世家,庄园里最不缺的就是名贵挂画。珍珠皮肤的美人,用蓝宝石磨成的颜料点缀双眼,历经沧桑岁月依然含情脉脉。
但这些,陆泉从不喜欢。她最喜欢的女画家赛纳亚评价过:男画家笔下的女人全部漂亮温顺得如同宠物。因此,每次看到这些无处不在的美人画,陆泉都会想起这个词——温顺宠物。
她绝不可以成为的,温顺宠物。
就像放任郑云无数次羞辱、教训她一样,陆泉第无数次提醒自己。
林松潜开门进来,陆泉悄无声息地藏起银行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