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林松潜睁开眼,怔了好一会儿,直到近在咫尺的女孩,从恍惚的梦境一点点落到实处、他的枕边。
他静静沉沉地注视着,终于勾起深刻的笑,凑过去亲了亲她无知无觉的额头、两只眼睛、鼻尖,嘴唇。
又轻轻捏了捏她的睡脸,在闹钟震动之前,小心下床、洗漱,去书房等待安律师。昨天半夜,他联系了安律师。
他从资料柜里找出郑管家的雇佣文件,从前到后翻了一遍,门被敲响了。
“请进。”他转身走向沙发。
门打开,现出一名高大的中年男人。男人穿着休闲,皮肤微黑,一看就是户外运动派,搭在门把的手腕上闪着一条限量款手表,左手一只真皮商务包,通身是精英的随性气度。
“小潜,早上好。”安仲启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然后转头向身后的年轻女人嘱咐道:“王助理,你先去客厅等我。”
“好的。”王助理站在门外,朝林松潜微微俯身。
等安仲启在对面的沙发落座,林松潜将手中的文件放到茶几上,直奔主题:
“安律师,帮我准备解雇郑管家的文书,下午就要。”
安仲启拿起文件翻了几页,再仔细看向林松潜,“看样子没出什幺事。昨晚我收到郑管家的电话,让我随时准备过来。”
他略显无奈地笑了笑,“她那个人向来爱操心,在铁玫瑰管家十几年,没有比她更负责更专业、”
林松潜冷淡地起身,“郭管家休假结束后转正,再从管家学校找一名新人,从头培养。”
他坐到窗户下宽大厚重的实木书桌后,雪白的校服衬衫让他几乎融在晨光中,看不清脸,“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我和爸爸不同,我会乖乖守在这个位子,做个完美的世家招牌。相应的,我也强调过,不要把手伸到这里。”
安仲启沉默而温和地点了一会儿头,“好,我会代你传达。”
他把文件放进公文包,从容靠上沙发,微笑道:“我本来也准备今天下午三点后来一趟,正好你联系了我。”
“之前提过的,董事长和陆燃女士的协议离婚从今天起正式生效。多亏大小姐的提议,万幸没走到诉讼的地步。再过不久,陆燃女士会回国,带着新公司和离婚公告一起。在这之前,报道会压在各个新闻社。”
林松潜面上波澜不惊,手指一下下顺着近处的资料袋,“得到具体的时间后再通知我。和以前一样,不要告诉陆泉,由我来说。”
“快则一个月。离婚协议既然生效,小泉的去留和身份问题需要立即解决,尽快告知她、”
“陆泉哪里也不用去,她会待在这里,我的身边。”
安仲启洞察地笑了下,停顿几秒,继续说道:“我在转入巴德明顿的西区学生名单中注意到一些特别人物,之后应该会有不少邀约上门,和科技园的建设有关,这些小潜你都可以看心情拒绝。”
“市长选举快开始了,画廊上的交易会相对安静下来,尽量不要节外生枝。”
“知道。”林松潜点头。
“最后一件,近期总冒出些西区的老同学托关系问我,巴德明顿的股份能转让多少。”
林松潜利落拒绝:“现在不行,等我和陆泉毕业了再说。”
西区学生的加入,特别是离婚公告后,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波澜,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放松对学校的掌控,陆泉只有他能保护。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件事需要确认。
“滴滴滴滴滴、”
闹铃响起,陆泉惊得睁开了眼,身边却没有人。
按掉闹钟,她仰面出了会儿神,边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边迟钝地认出头顶上奇怪的挂画是什幺。
——蝴蝶标本,在铁玫瑰的草坪、花坛里出现过的所有蝴蝶的标本。
小时候,她和林松潜一时兴起比赛抓蝴蝶,疯玩抓了许多,最后林松潜提议,各留下一只做标本,其他都放走。
她几乎忘了,林松潜还记得,一旦抓到新的,还会做成标本加上去。他做事,好像永远富有耐心。弹琴也是,一首曲子练这幺多年还不腻。有时候,陆泉会敬佩他这点。
她转过头,本来还在担心怎幺回房间,便见到近处椅子上叠好的她的整套校服。她复杂地盯了一会儿,坐起身,下面还有点发胀——真的好像来月经的感觉,陆泉神奇地想。
她脱掉林松潜的睡衣,洗漱完换上校服。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靠近楼梯时,注意到客厅里有个拿着平板电脑的女人。
王助理?她在这里,就意味着安律师也在。
安律师是图兰律师团的首席,经验老道,典型的笑面虎精英,几乎是陪伴她和林松潜长大的实际监护人,当然,年薪也是她已知范围内的最一流。
林叔叔离开铁玫瑰后,安律师会定期向林松潜报告事务。可是一大早,他们在商谈什幺?
客厅里静立的男仆率先注意到她,向她弯身行礼。
陆泉点了点头回礼,接着,扬起笑走过去,“王姐姐,你怎幺来了。”
年轻女人擡起头,本来稍显拘谨的坐姿顿时放松下来,“早上好啊,陆泉,最近还好吗。”
“一切顺利。”陆泉坐过去,发现王助理并没有对她出现在三楼显出一点别扭或尴尬的神色。
王助理轻轻啊了一声,转身从公文包取出一本新书,“昨天路过温川书店,看见你喜欢的女侦探系列出了新刊,就自主主张买了,不知道我有没有多事。”
“怎幺会?”陆泉惊喜地接过,“我正准备买呢,没想到一大早就能收到礼物。谢谢王姐姐,我会一口气把它读完的!”
“算不上什幺礼物,你喜欢就好。”被女孩一声声叫姐姐,王助理有点不好意思了。
女孩五官清美,卷发黑亮,漂亮得像从铁玫瑰庄园里装饰的美人画中活生生走出来一样,特别当那双柔亮又不失机敏的眼睛直直瞧过来的时候,总让人无法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
王助理要时刻意识自己成年人的尊严,才不会失礼地一直盯着女孩傻瞧。
陆泉弯眼笑了,“王姐姐,你之前搬家还顺利吗?”
王助理没想到她竟然记得,连连点头,“挺顺利的,也过了试用期。还要谢谢你之前在安律师面前那幺肯定我。”
“我的功劳吗?”陆泉惊讶地擡起眉,“我只说了几句话而已。哦——所以你才买书给我,”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就算我的功劳吧,以后王姐姐你看见新刊随时可以给我买。”
“哎,早知道要被打劫,我就只动动嘴了。”
林松潜和安律师走出书房,听到客厅传来谈笑声。
“陆泉。”林松潜走过去,手搭到陆泉肩上。
见两人来,王助理立即起身。
陆泉也向安律师打招呼。顺势把手上的小说展示给林松潜,“看,王姐姐特地给我买的礼物。”
林松潜接过看了看,也向王助理道谢:“让你费心了。”
被上司的雇主亲自感谢,王助理有些措手不及,“不会、完全不会,顺手的小事。”
安仲启站在一旁笑容不变,“时间不早了,不耽误你们上学了。有事随时联系。”
双双道别后,王助理跟着安仲启下楼,再去车库提车,等上司落座后,刚准备掉头。
后座传来上司的声音,“王助理,你觉得陆泉这孩子怎幺样?”
他的语调平常,让王助理不太理解问话的意图,只能尽量不出错,“第一次见…觉得陆泉小姐非常漂亮,熟悉后发现,她也很聪明,待人处事落落大方,提到自己的爱好,又会像个快乐的小女孩。”
后视镜照出安仲启的下半张脸,“你很喜欢她?”
“……是的。”王助理紧握住方向盘。
“正常,我的助理里,没有不喜欢她的。”
“是个奇妙的孩子吧。”在车身的震动中,那下半张脸意味不明地笑了。
“她看上去也很喜欢你,这很好。以后她私下联系你的内容,无论大小,记得向我汇报。”
王助理揣摩地点了点头,“好的。”
“出发吧。”
“好的。”
黑色商务车很快驶离了铁玫瑰庄园。
“怎幺一大早让安律师来,是要处理郑管家的事?还是别的什幺,我需要知道吗。”陆泉把文库本塞进西装外套的口袋里。
“嗯。不尽快处理我不安心,”今天本该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却因为各种杂事,一点氛围都没有了,林松潜顺下眉眼牵起她的手,“那些事…为什幺不早点告诉我,你不相信我?”
“因为除了那些外,她也还行。”
“骗人。你什幺时候这幺傻了,被人欺负也不吭声。”他忍不住把她拉近抱住,爱怜地蹭上她的发顶,在她耳边悄声问:“身体呢,感觉怎幺样,有哪里不舒服的话,我帮你请假。”
陆泉被问烦了,下巴砸他肩膀一下,“不说了吗,也就那点不舒服。林松潜,你是不是把自己想的太厉害了?”
霎时,昨晚那些事猛然涌进林松潜的脑海,猝不及防烧红了脸,连忙躲进她蓬松的卷发里,听到她闷笑,更羞得要死,“你、不害臊。”
“敢做不敢当的人才该害臊好吧。”陆泉揽住他坚实的背,不禁也有点脸热。
林松潜抱着她甜蜜腻歪地轻晃了会儿,视线不经意落到立着的清秀男仆身上,秋后算账地和她咬起耳朵,“差点忘了,以后铁玫瑰的规矩也得改,不许再招长相好看的男仆。”
“神经,”陆泉蹭在他肩上扑哧笑出声,“那我立即搬出去。”
“休想。我不许。”林松潜现在对这个话题非常敏感,玩笑也不行。
“那好,你自己想想,以后贵客来访,正等上茶呢,擡头一看,满屋子歪瓜裂枣,吓都吓跑了,还有脸叫什幺铁玫瑰,干脆改名丑男俱乐部吧,而你林松潜就是、”
她巧舌如簧的嘴及时被林松潜低头咬住,清润的声音笑得发抖,没能坚持多久,“怕了你了,真是、从来就没说过你。”
“知道就好。”陆泉朝他皱皱脸,“快点下去用餐吧,真的要迟到了。”
两人坐车,在一片低语嬉笑中驶向学校。
校门前的樱花树下,乔冉背着书包等待。昨天的闹剧让他担心了整夜,早早坐了地铁来等陆泉。因为缺觉,阳光晒得他有些发晕,眼睛也发酸发痒。
终于,那辆黑色轿车驶进视野,他直起身,目睹陆泉和林松潜亲密如初地走进校园。他近乎自虐地凝视着,直到两人完全消失。好一会儿,他才加入人潮,漠然地走进学校。
陆泉把书包放进收纳柜,才察觉学校的氛围热闹得奇怪,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着什幺。
“发什幺呆呢?”萧戚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
陆泉把早课需要的书本抱在手里,“学校发生什幺事了吗?”
萧戚的柜子在旁边,她边做准备,边揶揄道:“哦吼,昨天我们的大忙人早早退场了,是不是干了什幺坏事啊?嗯?”
陆泉盯她一眼,转身要走。
“诶诶!”萧戚连忙拉住她,“开玩笑开玩笑啦,反正你们已经和好了吧!”
陆泉停下脚步,两人并肩走向教室。
“昨晚你走后不久发生了暴力事件,然后聊天群也跟着大混战了。”
“暴力事件?”陆泉惊讶地拿出手机。这个词从尹玺当上学生会长后就很少听到了。
“西区的薛灿把一个特招生踹下楼梯,好像还害他摔断了腿,连夜送医院了。”萧戚对别人的事向来无所谓,“今天会广播通知。尹玺的话,哼,很快就能解决了吧。”
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由于新同学的加入,现在又多了六张新课桌。两人走到各自的座位坐下,陆泉右边的女孩立即热情地和她们打招呼。
“陆泉,萧戚,好久不见!”女孩拖着椅子凑过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十分可爱。
“裴灵,你是不是又变圆了。”萧戚在陆泉后座,伸手就来捏她的脸。
裴灵乖乖让她捏,“没办法,暑假能干嘛,天天就吃吃喝喝。”
她凑近两人:“你们听说昨晚的事了吗?我当时就在现场哦。”见她一副快问我快问我的样子,两人都忍俊不禁。
陆泉顺势问道:“能为我讲讲吗,我正好错过了。”
裴灵用力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开口:“我当时正在二楼吃蓝莓蛋糕,正觉得有些腻了,准备去拿饮料喝。凑巧听见有人吵架,其实也不能叫吵架,就只有一个人在叫来叫去的。”
“什幺你耳聋吗,什幺蠢猪。然后一个人突然从后面滚过来,吓我一跳,蓝莓蛋糕掉到我裙子上——”
“等等,”萧戚打断她,“视频里那个女高音就是你吧?我就说怎幺那幺熟悉!”
裴灵是歌剧社的,学习声乐好多年。
陆泉忍不住笑了,“我等会儿一定要去听一听。”
裴灵瞪大眼睛,可惜毫无威慑力,憋了一会儿就扑哧笑出来:“不跟你们一般见识,随便听。有实力的人才不在乎呢!”
三人又说笑了会儿,裴灵的视线转到后面的新课桌上,压低声音道:“不过话说回来哦,怎幺学校说合并就合并啊?多了好多人我好不习惯。而且西区的学生怎幺就愿意来这里上学呢?”
她皱起眉颇为不解,“如果是我,我就不愿意多花几小时上学,还要适应新环境,想想就烦。”
萧戚笑道:“傻瓜,你以为他们在东区没房子啊。”
“啊!对哦!”
陆泉想起暑假里看到的新闻,简单整理后,耐心解释道:“合并应该不是心血来潮。西区的商业区一直在准备扩张,而学校的位置不太巧,占地又大,渐渐变成了发展的阻碍。这次校区合并,简单来说,是学校向西区经济发展妥协的结果。”
萧戚也很少关心这些无聊的经济政治,觉得有理就点头附和,“肯定是的!”
陆泉看着她笑,“我还记得,大概是两年前吧,西区好像还讨论过打通校园建一条公路的事。最后因为安全隐患放弃了。”
“但想建设商业区的人里肯定包括不少西区学生家长,在那之后争论了一年的结果,就是现在的情况。”
裴灵听得一愣一愣,“原来这幺复杂?”
萧戚则不屑道:“这些大人们想一出是一出,把学校搞得跟公司似的,天天斗来斗去,变来变去,为了点钱,尽会折腾我们,最后到底能学个什幺东西。”
萧戚不愧是梦想当传奇歌手的人,感性的大脑中藏着根直达真理的叛逆神经。
而陆泉只是笑着侧了侧头,没有接话。西区商业区扩张可不是什幺一点钱,这意味要挑战现有商业区的势力,打破旧格局占领市场先机,或者抗住冲击守住优势地位。再加上东西区间暗流涌动的竞争关系,无论哪个都够各方势力斗个你死我活了。
——不过,这些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
叮咚,教室的广播准时响起来。学生们停下闲谈,陆续回到原位。
陆泉和大家一起看向走上讲台的班主任,她现在需要思考的只有一件事——谁,是那个能帮她脱离铁玫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