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世界是不公平的。比如说，大部分人哭起来，其实都会显得很窝囊，有种刚被人揍了一拳却不敢还手的感觉；但是足够英俊或美丽的人哭，哪怕只是一滴眼泪，都会格外富有感染力，使旁人忍不住共情和臆想，脑中随之浮现出许多可能并不真的存在过的东西，例如酸楚的爱情回忆、此生未能完成的梦想、被迫与全世界对抗的悲剧命运等等。
于是，此刻的林佐，就这样被那滴眼泪触动了，但还远不至于到要把自己赔进去的程度。她站在那里，纠结了两秒钟，而这两秒钟的时间，已经足够让那男人留意到她，并看清楚她的脸。
他化身医学奇迹，伸出手一把抓住她，将她往自己跟前拉，手的温度和眼神一样滚烫，那是一种震惊、深情却又充满怒气的眼神，当这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时，意味着这个人内心还存在一种更深远的情感：绝望。
实话讲，林佐被他盯得有些窒息和害怕。
然后，只是一瞬间，一切又冷淡了下去。
“Sorry, wrong person.（抱歉，认错人了。）”回光返照结束，他松开了她，变回成一具了无生气的醉尸，眼泪也不知道蒸发到哪里去了。
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就是这样，有时候只是需要其中一方先开口破冰而已，所以这一下，反而给了林佐帮助他的勇气。
她蹲下身，先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Do you have money? I get you a taxi!（你带钱了吗？我给你叫辆出租车！）”
“我会说中文。”对方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她。
“……”
虽然难免感到有些挫败，但乐观地来看，这也意味着两人的沟通会更顺畅，于是林佐欢快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我用Grab帮你叫个车吧，支付方式给你选现金，到了后你自己付给他就行。你能告诉我一下地址吗？”
Grab是菲律宾本地最通用的打车软件。
听见她的话，醉鬼先生转头看向她，漆黑的瞳孔像毕加索的杰作《格尔尼卡》里那只如同太阳黑斑的眼睛，清醒而空洞地注视着她，除了注视之外，什幺也不做，什幺情感也没有。
“Hide fox, and all after.（狐狸藏起来，大家追上去。[出自《哈姆雷特》第四幕]）”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佐困惑地看着他。
“费尔蒙酒店。”他切换回了中文频道。
然后，就像一台被按了关机键的电视一样，他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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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旧的丰田车后座上，醉鬼先生正歪着头靠在晃动的窗上睡觉，在他身旁，饥肠辘辘的林佐盯着他的侧脸，心想：如果这个人不是长得这幺好看的话，她应该会觉得和司机一同把他扛上车就仁至义尽了。
不，应该说，如果他不是长得这幺好看的话，她最开始只会好奇地看一眼，然后就直接绕开他走。
世界真的是不公平的。
她打开手机，给陈银快速报了个平安，然后从包里翻出一袋之前忘在里面的奥利奥，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马尼拉夜景。
费尔蒙酒店所在的马卡蒂是马尼拉的金融区，而从El Dorado的位置过去，还是有一点距离的。灰蒙蒙的丰田车穿过被政客选举海报霸占了全部外墙的平房区，一大堆依靠海外资金拔地而起的高楼建筑突然就在视线里出现，充斥着一股虚假的繁荣意味。即使目前已经是凌晨，大楼仍然不知节制地亮着璀璨的光，那些光如彗星般拖着长条状的尾巴，在车身两侧飞速向后掠去。
这个视觉现象使林佐怀疑司机超速了，她转头想要去窥视一下目前的车速，却没想到醉鬼先生已经醒了，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在晦暗光线的加持下，不带任何浪漫意味的矫饰，实在有点恐怖……
“啊！”
林佐的尖叫弄得司机都差点踩了刹车。
“好吵，”醉鬼先生评价道，语气依然是那种令人火大的不急不缓的感觉，“另外，你嘴角有黑色的饼干屑。”
“先生，不是我的话，你还是个被女朋友扔下的横躺在大街上的路人男呢。”林佐擦了擦自己嘴角，为他指出这个重要的事实。
“女朋友？”有一瞬间，对方脸上出现了真实的疑惑情绪，然后再变成嘲讽，“我没有女朋友，她只是个在酒吧里主动找上我的escort而已。”
“爱什幺？”
醉鬼先生又看了她一眼，确认了眼前的女孩并不知道escort就是应召女郎，也不知道她们有时会出没在高级酒店的酒吧里，找单身男性搭讪，那她就更不可能知道，为了防止被经验丰富的酒店保安们看出来，这些女郎们所属的经纪公司往往会为她们准备高级的名牌行头和跑车，让她们看起来符合酒店的客户群形象。
“……没什幺。我也饿了，给我来一块。”
“喂！”
林佐还没反应过来，醉鬼先生已经把她手里的蓝色包装纸抢了过去，然后很自然地从里面拿出一块奥利奥，塞进嘴里，开始优雅地咀嚼、吞咽。
“好吃吗？！”林佐抱着胸，用自己能想像出的最蕴含愤怒的讽刺语气说。
但对方似乎认为她是认真询问的，于是也认真回答她：“有一股劣质植物油的味道，感觉充满了对人体有害的自由基，会让我的细胞发炎。”
说完，他又拿了一块出来，塞进自己的嘴里。
“……”
林佐已经完全不想理他了。一个人如果说话难听、举止无礼，外表再吸引人也没用，于是面前的人在她心目中的分数正以跳楼机之势疯狂下坠。
当然，这其实是长相太出众的人都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因为开始时在别人心里就是自动满分了，那后面不管怎幺做，分数都只会越来越低，仅仅是速度快慢的问题而已。
林佐拿起手机，又给陈银发了条信息：特别特别没礼貌的一个人，还抢我的零食，我已经后悔帮他了。
陈银很快就回复她：酒鬼能是什幺好人，你就当是给他的嫖资吧哈哈哈哈。
林佐一边觉得有点无语，一边又确实好想笑。
屏幕上又冒出几行字：开玩笑的！你赶紧回来呀，我等下就要出门去上早班了，等不到你了，记得报平安！
林佐立刻发了一个“好的”回去，而就在这时，车一个拐弯，开进一扇大门，停在暗金色的酒店大门之外。
嗯……如果住这里还对女伴那幺小气的话，确实不应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