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掬水楼。
城西最负盛名的夜总会。
大厅中,丝竹声,调笑声,狎客们一掷千金的冲天豪气,娇娘们引人憔悴的万种风情,通通缭绕成醉生梦死,在楼里飘飘荡荡。
二楼雅间。
卫眠抄起酒壶,一线清亮酒水,笔直地灌进她的口中。
闻璟聿早已见惯她这种不要钱的喝法,夹起一条素刀鱼放入她的碗里。
虽未点作陪的花娘,但闻二爷就是会行走的银票,伴着一阵脂粉香,罗漪领着三个姑娘款款而来。
掬水楼的四大花魁“漪云淑月”各具特色。
鸨母阮心淑,少小家贫不断奋进终获成功的女商人形象,五官大气端庄,行事干练圆滑。
且是个好奇心求知欲旺盛的人,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
喜欢西洋服饰,西洋钟表,西洋餐具,西洋男人。
施夜月,人如其名,夜月幽梦。
一双水眸含云带雾,两弯娥眉不颦也觉愁惨。不及巴掌大的嫩脸,半点朱唇,生得我见犹怜,却喜欢刻章。
买她陪酒的恩客,饭桌上大家推杯换盏,她拿着刻刀,磕哧哧在一旁刻印章。
春风度完,但凡能令她开怀的男人,她就送一枚给人家。
久而久之,施姑娘的印章成为一夜七次郎的名片。狎客间引为殊荣,欢场上又多一件值得吹嘘的谈资。
薛云,放之整个京城,名头也是前三。
有一条出谷黄莺般的嗓子,偏爱反串武生。尤其打戏时,她背上的靠旗连同飘带,随着她的动作,直接翻出腾云驾雾的效果。
业务上略微有一些些cosplay的癖好,见客时多扮做女道士或者小尼姑,穿真空、透视、情趣道袍或者僧衣。说就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做就是乳沟布菜,小穴暖酒。
是卫眠可遇不可求的人生导师。
罗漪,排在字首,容貌、身段、才情自不必说。
尤善女红。
纤纤玉手翻飞,能同时一手抚琴一手绣花。
可惜是个痴情种。
卫知年在还有官做的时候,和同僚一起喝过几次花酒。自那之后,花娘如过江之鲫,都想跳进卫家小院的龙门,成为卫眠幸运的姨娘。
罗漪就是其中一条。
她又和别人不同,她走得是爱屋及乌的路子。
卫眠自六岁起,衣裤鞋袜,荷包手帕皆罗姑娘一手包办。
十年光阴,捂热了卫眠,没有捂热卫知年。
罗漪在卫眠身边坐下,贴心地为她布好两样精美菜品,笑说:“这都是以素托荤的做法,厨子是我专程从苏州请回来的,来,尝尝这道云雾藏经卷。”
她身后跟着的姑娘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一人抱琴,其余二人低眉顺目站在桌旁。
卫眠已经灌完大半壶酒,擡手拈起用紫菜裹着豆腐皮丝、香菇丝、胡萝卜丝的藏经卷,整个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点评道:“一般般。”
罗漪使了个眼色,站着的女子快步走到闻璟聿左右两边坐好,体贴地为他斟酒布菜。
卫眠搂住罗漪的腰,油嘴往她脸上拱:“姨娘,我都想死你了。”
罗漪避开些,嗔道:“小没良心的,都多久没来看我了。”
“我在梦里天天见你,还用得着来嘛。”
“讨打!”
“打是亲,骂是爱,姨娘最疼我了。”
闻璟聿听得额角直跳,擡眼看向二人。
左边的罗漪花信年纪,云鬓堆鸦,黛眉如月,额间落梅妆清新娇妍,衬得含情美目愈加楚楚动人。说话时,颊边两枚梨涡忽隐忽现,温婉中平添许多活泼俏丽。
右边欢场老手—他的青梅,身穿缁色长袍,白得欺霜赛雪。头戴黑缎小帽,帽下一双杏眼,眼眸的颜色比墨玉帽正还要粼粼几分。
抱琴的花娘笑出声,罗漪佯怒瞪她一眼,轻声问:“你阿玛近来可好,前些日子听说他受了伤,现在好些了吗?”
卫眠呵呵地笑起来:“姨娘你问错人了,我都快两个月没见过他了。他去当和尚了,哈哈哈。”
“啊?”
“卫先生得了一株兰草,潭柘寺的妙空禅师对侍弄花草颇有心得,先生为方便请教,就在寺中暂时住些时日,想那兰草若是栽活了,卫先生过几天便回来了。”闻璟聿解释道。
卫眠不吭声,喝光壶里剩下的酒,擡手拎起酒坛。
“哎,小祖宗,你慢点喝。”罗漪看得直摇头,她望向闻璟聿,笑说:“闻二爷,我跟您谈比买卖可好?”
“月息三分,不议价。”
“你也讨打。”罗漪看了一眼卫眠,“二爷也不是外人,我就不跟你们绕圈子了。阮姐姐寻到个好归宿,要跟亨先生回英国,这楼想盘出去。有个淮北的盐商出了价钱,我跟薛云她们一合计,干脆我们接下来得了。钱是将将够的,可还得上下打点,重新买个证照。后园的池子得翻新,再买几个丫头,这里里外外的都是花销,”
罗漪颊边梨涡荡开,“我就想着,二爷要是能合个股,那我们什幺花销都不用愁了。”
“这我可做不了主。”闻璟聿直接拒绝。
“一年,不,只用半年,二爷就能退股,红利年底照分。”
“闻家有家训,烟花之地,不宜久留。”
“用不了多久的。”卫眠突然接嘴。
闻璟聿夹起一片笋塞进她嘴里,“别贫。”
卫眠指指另外几样素菜:“介个也要。”
几筷喂完,卫眠嘴边沾上汤汁,闻璟聿擡手轻柔擦拭,语气不耐烦地说:“还要吃哪个?”
罗漪看两人共用一双筷子举止亲昵,闻景聿眼中秋水恨不得全泼在卫眠身上,原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知,她美目中讶异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情绪笼上心头。
罗漪站起身,搂住卫眠,有了谈判筹码。
“合股的事情,二爷要不再想想?”
闻璟聿心照不宣:“成吧。”
“那我就先失陪了,让她少喝点,啊。”罗漪美目盈盈,摸摸筹码的小帽,下楼去了。
片刻后,大厅戏台正中,布裙荆钗的女子素手拨琴,幽幽唱道: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戏台的楹柱上挂着八角宫灯,长长的红穗子随着弦音在风中轻轻摆动。
卫眠吨吨吨喝空坛里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