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她们决定做舒芙蕾吃吃，于是她把工具清单整理出来，并表示自己会带食材过去。东西到齐了的周末，她准时来到周品月家门口，抱着低筋面粉、鸡蛋、泡打粉和香草精，按响了门铃。
这是中午，太阳高高挂在天空，来开门的人睡眼惺忪。一条细细的狗嘴巴从门缝里探出来嗅闻着，发现不太熟，便嗖地一下跑进了卧室。
“你刚起床吗？”她问。
“嗯，熬夜了。”周品月点头，递给她拖鞋。
“那我是不是晚点来比较好。”
“不会啊，约好了的。东西给我吧。”
走过客厅，来到厨房，上次来的时候没能进来，这次解锁了一个新区域，让她有点高兴。周品月在水槽边洗手，然后把剪刀递给她，示意她打开那包面粉。
“教程我看了，还挺简单的嘛。”
“嗯，这个属于初学也很好做的东西。”
水槽边放着电动打蛋器，这次新买的。稍早时候，她们讨论时，她说可以把自己的带过来，周品月却说不用，买一个就好，也不贵。“不过，这个如果你以后不做蛋糕，不就没有用了。”这会儿她问。
“以后不是要和你一起经常做蛋糕吗？那就买一个方便点吧，感觉这个出场率还蛮高的。”
“啊，好。”
一起经常做蛋糕。那一刻她想：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和以前一样，说着放学后去什幺地方，说着要一起复习，就是这种语气。“感觉很像高中的时候呢。”她微笑着说。
“高中？我们有一起做蛋糕吗？”
“不是，是说那种氛围。”
周品月看了她一眼，不知是困的还是怎幺样，似乎对这个话题不太有好感，敷衍道：“哦，氛围啊。”
起床气？
不过这人经常情绪低沉的，大概只是常态。
“呃，总之呢，先来点牛奶，然后是分离蛋黄……”
“你脸上沾到了。”
“嗯？”
“面粉。”
怎幺可能呢。她想，自己根本都没碰面粉，只是把袋子剪开了。就算过程中会有一些粉尘扬到空气里，也不至于沾到脸上。但周品月很认真地指指自己的颧骨示意她：“在这里。”
她用手背去擦，没看见上面有任何痕迹。
“不是那里，靠下面一点。”
“这里？”
“不是，我帮你吧。”
周品月伸出手，却被她躲开了。
“不用了，我借一下洗手间就好。”
但周品月板起脸，挡在路上，质问道：“你好像很抗拒肢体接触。”
“没有啊。只是，我们现在不是那种关系了，还是应该划清楚界线……”
“朋友之间，拉一下手腕，或者擦擦脸，也没什幺吧？”
“是吗？我倒是觉得有点过分亲密了。”这话说完她自己都犯怵，以前突然抱谁都是家常便饭。
“谁说这个话都行，就你不行。”
“哈哈……也是哦。”
“我不会做多余的事，你别动就好。”
程牙绯闭上眼又睁开，却抹不掉因为那些梦所残存的印象。那双手，在现实和梦境中，都曾在她身上游走。嘴唇、眼睛、声音、身体的曲线。好几次她惊恐地醒来，都得去卫生间把下体清理干净。
叛逆所致的激情清空后，被深深植入的恐惧与反胃感，在被触碰时卷土重来。
她知道自己应该打败这种感觉，于是没有再躲开。
指腹蹭过她的眼皮，划过睫毛，又顺着眉毛画眼眶那条自然的曲线，一路连到颧骨，再摇了摇鼻尖。
“不对吧，哪里有沾那幺多？”
“你别说话。”
周品月拉住了她的手腕。
体温，虎口的形状，手踝硌到掌心，有些强硬的力道，指甲尖掐着肉，不痛，只是痒痒的。
这其实远远超过了安全社交距离，可以闻到洗衣液的香味。
指背缓缓抚过脸颊，指腹触及嘴唇，将下唇往下压，最后轻巧地点过下巴。
仿佛用手指去阅读的盲人，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触碰来感受。
眼前那张放大的脸上，阴云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浅的微笑。
“没那幺讨厌吧。”
像喝酒后微醺的感觉。她怔愣了几秒，才摇头：“不是讨厌，只是有点……”
“那，肢体接触也应该加到条款里吗？”
“……这个太难界定了。”
“可是，不加上的话，标准很模糊，会很危险吧。”
“和你相处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
“那可真是麻烦你了。”周品月皱起眉头，“不过，就算这样做，你也不会不想跟我做朋友吧。”
“不会的。”
“那就好。”
不对，今天来是要干什幺来着？程牙绯有些恍惚。她看着周品月重新回到水槽边，洗了手后，把牛奶和分离好的蛋黄放进玻璃碗里。
她擡起手，看手腕内侧那两个月牙状的小印子，情不自禁地用指尖蹭上去。
对了，做舒芙蕾。
“我也洗一下。”她挤到水槽边，尽量若无其事地说，“那个，我这几天去面试了。”
“真的假的，不是要休假吗？”
“只是想找点兼职做做，我想尽量用和家里没关系的钱。”
“怎幺听起来惨惨的。”
“没有啦，我也是有独立存款的，只不过要溯源的话，还是会溯回到家里面。”
“有家真好啊。”周品月开玩笑说。
“说得好像你没有一样。”
“那要看是哪种家了。”
对话中断了，接下来她们沉默着做蛋糕。用完打发器后，周品月才开口。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怎幺突然改变主意了。”
“什幺主意。”
“那天你说喜欢我，还是挺震撼的。原来也不是那幺难说出口的话啊。”这话听起来有点怨念。
“呃，这个嘛，可能是我发现，如果这次又再也和你见不到面，死了也不会好受的。”
“所以你本来是打算和我过完那两个月，就去死吗？”
原来这幺明显吗？！
程牙绯怯生生地点头，发出蚊子般的声音：“本来确实是这幺打算的。可是，你不是不想聊这种事吗？”
“我只是不想被你当用之即弃的树洞而已。”
“所以现在说这个没关系吗？”
“是啊。也不是什幺大不了的事，谁没想过死呢，我有个朋友每天都说想死呢，现代人不就这样。”
“那种只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哦。我也有过这幺一段时间，真的每天都在盘算死了算了，但是反而因为这幺想，做了很多如果只想活着就不敢做的事，所以我觉得想死也没什幺不好的，知道受不了就可以随时退出，这样会收获更多体验。”
是啊，多想想死，反而能活下去。人真奇妙。程牙绯想到，自己也是在“反正都要死了”的心情下，才做了那幺多“出格”的事。
而换了身边的大部分人，若是听说她的这种想法，大概只会回：你为什幺动不动就要想到死呢？像你这样的人有什幺好想死的？但想到死就是很简单，和想吃饭一样，是不需要多努力就能蹦出来的想法，或许本来就是一种生物本能。不然，为什幺那幺多宗教都要特意禁止谈论自杀呢。
可是，现在她面临一个新的问题，或者说，又回到了原处。如果没有“反正都要死了”或“如果再也见不到面”这样的极端情境去驱动，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而有一部分的她必须承认，她是因为周品月的勇敢才痴迷其中的。她优柔寡断又模棱两可，那个人则恰恰相反。
想着这些事，她不禁微笑，马上就被发现了。
“你笑什幺？”
“唔，就是突然想到，我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你的。”
“啊？”
“因为你是会说这种话的人，所以我会喜欢你。”
“这有什幺稀奇……”周品月嘟囔着，音量渐弱，逐渐不吭声了。这是害羞的表现。
“对我来说很稀奇啊。好了好了，不讲这个了，接下来弄好模具，上锅煎就好了。”
她正有些得意扳回一城，就发现对方在洗手，擦手，然后靠近她，把锅铲夺走，放在一边。
“其实上次我就想说了，你一边说喜欢我，一边说要和我做朋友，觉不觉得很矛盾？你我都知道这个‘喜欢’的意思。”
“呃，我的意思只是，我们可以进展慢一点，先把朋友做好，而不要一上来就像见色起意一样……”
“我们本来不就是朋友吗？就算中间有原不原谅的，也早就做过朋友了。”周品月没理她，接着自己的话说，虽然这话让她有些感动，但转折很快就来了，“然后，写完那张东西的晚上，我就想，这个肯定持续不过三天，但是现在有一个多星期了。”
“我、我以为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我想好好对待你，可你为什幺好像很抗拒我？”
指尖碰到她的手背时，她往后一退。
麻麻痒痒的。让她想起睡梦中濡湿的腿间，那些没有声音的话语，还有虚幻的舔舐。
想要无视耳边轰隆隆的心跳声和逐渐升温的脸颊。
“我不是……我不是抗拒你，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周品月眯起眼睛：“这样碰你一下，你也在往后缩。”
“我没有。”
“好，不是抗拒，那我换个词，现在是对我过敏了？”
她想接着反驳，却又突然感觉说不定真是这样。过敏不就是会痒的。
“如果想和我待在一起，这样是不行的吧。”
周品月的声音听起来满是不悦。
是啊，肯定不行的，总不能在中间建空气墙吧，和真正的朋友都没这幺拘谨。
“嗯，我知道，我会努力改的。”
“我来帮你改。”
“什幺？”
“我来帮你脱敏就好了，毕竟过敏源是我，我参与一下也没什幺奇怪的。”
周品月面无表情地拿起那袋面粉，把她一点点逼进卫生间。
……什幺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