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凡人殉道者·下」(“The darker the night, the brighter the stars”)

纸张已经彻底泛黄,边缘卷曲焦脆,布满了深褐色的水渍晕痕和细密的霉点,如垂死蝴蝶枯槁的翅膀。

芙罗拉的心,沉了下去。

她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最轻柔的部分,捏起那两张仿佛随时会化为齑粉的纸页。

借着穿透厚重雾霭的、惨淡的月光,她辨认出那并非印刷体,而是用鹅毛笔蘸着墨水书写的字迹。

字迹娟秀而有力,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决绝,许多地方被晕开的水渍(是泪水吗?)模糊,

有些字迹更是因为纸张的腐朽而几乎消失。

她屏住呼吸,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阅读起来:

第一封信,字迹尚算清晰,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致我的风铃草骑士(Knight   of   the   Bellflower):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成为庭院里你亲手栽下的某株阴影。

不要哀悼,请继续吹响口哨——那是比任何祷言更接近神性的声音。

钥匙在......的老鼠洞(画着玫瑰简图)。用它开育婴房地板暗格——孩子们,快送去酒馆找萨鲁曼!

暗格里藏着孩子们的名字和他们故乡的...手册,带他们走,去洛山达日光能照耀的山谷。

小心“镀金的豺狼”(Gilded   Jackal的下面是一串密文)。

他们用孩童的惨叫喂养血祭仪式,但真正啃噬这座修道院的是更黑暗的东西——某位深渊领主(画着扭曲羊角图腾)披着人皮行走在日祷厅。

他的眼睛像腐烂的月亮...

弥赛亚阁下与我同囚。

他们割他的舌头,用金刃剜肉,可晨曦之力让伤口如花绽开...多幺残酷的神迹!

今天他对我比划:愿以永囚换我自由。

我拒绝了,因我知那豺狼正等着吞噬逃走的灵魂......   】

芙罗拉的呼吸在读到“弥赛亚阁下”四个字时,瞬间停滞了——

每一缕呼吸的空气都堵在胸腔。

她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耳鸣。

弥赛亚!

洛山达的受膏者,那位在圣典中被无数晨祷歌颂、在辉煌壁画中被描绘成光芒万丈、百年前神秘失踪,早已被奉为不朽传说、象征着晨曦信仰至高荣耀与纯粹牺牲的圣徒!

他......他竟然没有陨落于荣光之中?他竟然......被囚禁在这里?

就在这座名为‘瑰晨’、沐浴在洛山达圣名之下的修道院里?!

“割他的舌头......用金刃剜肉......”

芙罗拉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每一个字都残酷撕扯着这个世界。

圣典中描述的圣徒受难,是为了彰显神恩与最终的胜利,是光辉的殉道。

可艾米丽描述的这是什幺?

“可晨曦之力让伤口如花绽开......多幺残酷的神迹。”

这哪里是神迹?这是炼狱!

洛山达所赐予的祝福,居然成为了延长酷刑、加深绝望的工具!让圣徒在无尽的痛苦中反复‘绽放’?!

这信息重若万钧,不再是砸在信仰的基石上,而是将整个基石连同心中的圣堂一起,狠狠砸成了齑粉!

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旋转,她不得不伸出手,死死抓住阴湿的墓碑边缘。

粗糙的石砾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没有瘫倒。

她强忍着眩晕,手指颤抖着拿起第二封信。这封信的字迹明显潦草了许多,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诀别的意味。

纸张上布满了大片晕开的、深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泪痕,又像......血迹?

许多关键的字句都被这些污渍吞噬,变得模糊不清:

【第三年春天了,墙洞外的风铃草该开了吧?

别责怪弥赛亚阁下,他每日被受膏者剐肉剔骨,那恶魔总在深夜来取他的内脏,却仍用愈合之力帮我们拓墙。

我可能等不到重逢了...今早受膏者在刑架前大笑,说“.......荣光需处女血染红”。

务必,当管风琴奏《第三叠章》时,割断琴键下嘶鸣的.....

记住:永夜并非尽头,而是帷幕。当光熄灭时,我们才能在阴影中看清谁举着火把...

——   你的艾米丽

于永夜之望日     】

这两张千钧重负的信纸,让她久久无法言语。

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白鸽安静地依偎在她脚边,翠绿的眼眸倒映着她苍白失神的脸庞。

风铃草骑士...钥匙......育婴房暗格...酒馆的萨鲁曼...孩子们的名字手册...   这是艾米丽拼死守护的希望,是她试图传递出去的生命火种。

镀金的豺狼(是那个日记里提到的卡里古拉吗?)......深渊领主...腐烂月亮般的眼睛...这是盘踞在圣光下的魔鬼,是黑暗的源头。

被囚禁、日夜遭受非人酷刑的弥赛亚圣徒......这是信仰被亵渎、被扭曲的终极象征。

深渊领主...深夜取内脏的恶魔......这是令人发指的邪恶仪式。

受膏者...“荣光需处女血染红”......这是伪神教义中最血腥的赤裸真相。

管风琴...第三叠章...琴键下嘶鸣的...(那该死的污渍!)......这是悬而未决、关乎生死的行动关键。

永夜是帷幕,在光熄灭时看清火把......这是艾米丽在绝望中淬炼出的、穿透黑暗的智慧。

破碎的、令人震惊欲绝的海量信息,潮水般疯狂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芙罗拉刚刚因白鸽而获得的一丝清明。

她感觉自己像一艘被抛入惊涛骇浪中的小舟,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日记里那个孤儿笔下的恐怖世界,不再是模糊的控诉,而是被这两封浸透着血泪与绝望的遗书,残酷地被证实了。

甚至......远比日记中描述的更加黑暗、更加令人发指!

她所信奉的晨曦之主洛山达的光辉圣所之下,竟然囚禁着祂自己的受膏者?

滋养着深渊的邪魔?

进行着以鲜血献祭的邪仪?

而那个在日记中被孩子们依赖、最终“被荣光接走”的艾米丽姆妈,竟然一直在策划着解救孩子,并最终走向了如此悲壮的结局?

《永夜教义启蒙》中那个由她写下的“缄默乃真知开端”,在此刻竟显得如此沉重而悲怆!

这场泽维尔强加于芙罗拉的、名为“剥夺绝境”的残酷试炼,其过往的漆黑迷雾似乎被艾米丽以生命为代价而留下的火把,稍稍吹散了一角。

然而,迷雾散开后显露的,并非出路,而是更加庞大、更加幽深、更加触及世界本质、也更加令人绝望的真相。

这真相似乎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向下望去,层层叠叠:

最上层,是伪神披着光明外衣的谎言与欺骗。

其下,是圣徒被囚禁、被永恒折磨的悲鸣。

再下,是孩童被献祭时凄厉的惨叫和温热的鲜血。

更深,是像艾米丽这样的殉道者,以血肉之躯对抗黑暗、留下微末希望的遗志。

而最底层,是那个隐藏在“至高天神”光辉面具之后、操控着一切、连名字都尚不明确、拥有着‘腐烂月亮般眼睛’的恐怖存在——与那位披着人皮行走在日祷厅的邪魔一同共谋。

芙罗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擡起头。

她的脖颈仿佛生锈的铰链,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目光穿透墓地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投向远处。

瑰晨修道院那庞大、阴森的轮廓,在稀薄的月光和浓雾的掩映下,如一头蛰伏在黑暗林丛中的远古巨兽,沉默地匍匐着,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恶意。

那曾经在她心中代表着神圣庇护的尖顶,此刻望去,却像指向地狱的利爪;

那些曾经象征着光明的彩色玻璃窗,此刻仿佛无数双空洞窥视的恶魔之眼。

怀中的信纸轻若飘羽,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带走。

然而,脚踝上那副象征着试炼的镣铐,其重量却一下子增加了千倍万倍,沉重地拖拽着她的灵魂。

但芙罗拉的眼神,在经历了最初的、足以将人撕裂的冲击和迷茫之后,而在无边无际的悲恸与愤怒的漩涡中,开始艰难地凝聚。

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在她眼底深处燃起。

那光芒混合着为艾米丽、为弥赛亚、为那些无名孩童所流的悲伤之泪;

混合着对伪神、对豺狼、对恶魔、对一切施加这无尽苦难之存在的滔天怒火;

最终,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冰冷决绝。

艾米丽在信中说:永夜并非尽头,而是帷幕。

当光熄灭时,我们才能在阴影中看清谁举着火把。

现在,光已然熄灭。

晨曦的荣光在这座修道院已然沦为最讽刺的谎言,这个被诅咒的世界正沉入艾米丽所言的“永夜帷幕”之后最深沉的阴影。

而她,芙罗拉,这个被命运抛入此地的、背负着试炼镣铐的囚徒,必须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深沉阴影里,擦亮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努力去看清——看清那在黑暗中仍然执着燃烧,指引方向、由艾米丽、弥赛亚和无数殉道者用生命点燃的微小火把。

然后......她必须伸出手,接过那传递了百年的火种。

成为那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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