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旧影

伊莉丝怔怔地望着楼下挥手的身影，一时有些恍惚。

和初来这个世界时一样，关于这具身体的过往的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

她努力想从那张带笑的脸上找出些许线索，却只是徒劳。

“公主殿下，需要更衣吗？”

一道熟悉的、公事公办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伊莉丝猛地回头，再见到玛格那张脸时，几乎要按捺不住涌上心口的欣喜——

“玛格！”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拉对方的衣袖，却被女人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玛格垂首，语气平静无波：“奴婢衣衫不洁，恐污了殿下贵手。若您要外出见卡森殿下，还请容奴为您更衣。”

女人的指尖微微一颤，目光落在对方空荡的袖管上。

是了，此刻的玛格还不认识她。

在对方眼中，自己不过是害她失去一臂的罪魁祸首，恐怕连生啖血肉都难消其恨。

“抱歉，”她低声说，不知是为这无心的亲近，还是为那段曾经发生的过往，“叫人把衣服送来吧，我自己穿就好。”

玛格擡起头，极快地瞥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诧异。

从小陪这位骄纵公主长大，她太清楚伊莉丝的脾性——即便是对最敬重的兄长卡森，也极少低头，遑论对一个下人道歉。

今日的太阳，难道是打西边出来了？

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窗外，天色如常。

只怕是这位殿下是又琢磨出了什幺新花样来折腾人。

“那些小丫头手脚粗笨，怕再冒犯了您。”玛格语气依旧恭顺，却带着一丝坚持，“还是让奴来吧。”

她并非怜悯那些侍女，只是若人再这样换下去，她这培训的差事，怕是真要累死在这宫墙里。

伊莉丝没再坚持。

她明白，此时若表现得太过反常，反而会引来猜疑。

“卡森……”她默念着这个名字。

若记忆无误，这应是她的兄长，不久后将继承这看似繁盛、实则摇摇欲坠的帝国，成为末代君王，背负千古骂名。

“我与……哥哥的关系，很好吗？”她轻声问。

玛格系扣子的手微微一顿，断臂处的旧伤仿佛又隐隐作痛。

女人垂眸，掩去眼底波澜：“您从不许我们随意提及卡森殿下。”

毕竟，正是因他，她才失了这条手臂。

“我现在准了，你说便是。”

玛格为她理好最后一处衣领，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等会儿见了殿下，您或许……可以亲自求证。”

——

积雪没踝，伊莉丝裹着厚重的裘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靶场。

玛格在一旁搀扶，才免了她几次险些滑倒的狼狈。

远远地，便见卡森立在雪地中，身旁还有一人，正挽弓搭箭。

“伊莉丝！”见她走近，卡森收起长弓，快步迎上来，呼吸间呵出白雾，“天这样冷，怎幺才穿这些？”他语气带着惯常的责备，眼神却温润如玉。

伊莉丝低头看了看自己裹得如同雪团子的模样，忍不住笑：“再穿多些，我怕是真要滚着来了。”

卡森被她这话逗得眉眼一弯，解下颈间的灰鼠皮领子，仔细为她系好，“这样便不会滚了。”

他习惯性地想去牵她的手，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玛格，动作微滞，终是收回了手。

“你们在练箭？”伊莉丝从毛领中探出半张脸，长睫沾了霜气，目光好奇地投向卡森身后的那人——

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呼吸一窒。

卡斯帕。

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墨发如夜的黑发卡斯帕。

“公主殿下。”男人单膝跪地行礼，声音冷澈，如同冰凌击石。

那疏离的姿态瞬间浇灭了她心头微弱的希冀。

眼前的卡斯帕，并非她所识之人。伊莉丝攥紧袖中微颤的手指，面上只平静颔首，刻意站得离他远了些。

“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卡森射出一箭，箭簇破风，正中靶心，“若是往常，你早该寻他的不是了。”

伊莉撇撇嘴，心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心情好？满世界皆是陌路人，烦闷还来不及。

她目光掠过另一个箭靶——上面密布的箭矢，皆精准地偏离靶心一寸，无一例外。

她看向刚刚收势的卡斯帕，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了然。

精准命中易，始终控制偏差才是真本事。

这人的真正实力，恐怕远在卡森之上。

“哥哥，让我也试试？”她忽然扯住卡森的袖子，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这里未备女弓……”卡森讶异，在他印象中伊莉丝向来不喜这些。

“无妨，用你的就好。”她不等他答应，已接过那把沉重的长弓，抽箭、搭弦——却发现这双臂软如棉絮，连弓都拉不开。

“还是命人取副女弓来……”卡森失笑。

炫技未成反露怯，伊莉丝顿觉面上无光，恼羞成怒地将弓塞回他怀中：“不试了！”

卡森对她这忽晴忽雨的性子早已习惯，正欲再言，却有仆从前来通传，陛下召他们一同用膳。

一股莫名的寒意骤然攀上脊背，伊莉丝几乎是本能地抗拒：“我……能不去吗？”

她望向卡森，眼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怯意。

“伊莉丝……”卡森瞥了眼垂首侍立的仆人，面露难色。

“罢了，我去就是。”她立刻改口，不敢挑战那王座之上者的权威。

一路踏雪而行，她故意落后几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脚印叠在卡森宽大的足迹里。

仿佛这样就能延长去赴宴的路程似的。

专注于脚下的她未察觉，前方那人早已发现她的小动作，故意将步子越迈越大。

她跟着拼命迈步，终是一个趔趄，惊叫着扑进雪堆里。

雪沫扑了满脸，伊莉丝尚未爬起，便见卡森俯身伸手，笑意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摔疼没有？”

看着他伸来的手，女人眼底掠过一丝狡黠。她伸手借力，却猛地一拽——

卡森猝不及防，仰面摔进她身后的厚雪中。

她利落地爬起身，拍拍沾雪的衣袍，学着对方方才的模样伸出手，笑吟吟地问：

“哥哥，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