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一下,安利一下填坑几年前的小短篇(正文无关)悖论

西历3834年,联合ZF战败的第四年。

四年前,一个巨大的椭圆形阴影突然出现在蓝星上空,古塔斯联邦的远征舰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人们的生活。

从此蓝星仿佛被蒙在了一层巨大的阴影之下,因为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古塔斯的目标似乎从不是蓝星,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一个发展水平落后于他们如此之多的星球,他们想要的,是那颗恒星。

古塔斯企图利用远超蓝星的科技加速主恒星的演化,以攫取超量的能源。而那样等待蓝星的就只有逐渐枯萎的命运,在一个恒星彻底死亡的星系中,宜居带的行星不会有任何活路可言。

联合ZF内部迅速分作两派,保守派认为需要立即与古塔斯和谈,激进派则坚持要随时做好战争准备,无底线的妥协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最终结局只会人羊两失,眼睁睁的目睹母星逐渐消亡。

激进派曾经的牵头人之一,名为顾朝。

淋浴头水声哗哗,顾朝任由花洒喷淋的液体打湿瘦削的身体,濡湿的黑发服帖的粘在脸颊和后背上,女人双颊被水蒸气熏的有些潮红,她挤了一捧沐浴露胡乱涂抹,出神地想着最近听来的消息   。

古塔斯的首席科学顾问将于月后抵达星舰,听说此人在古塔斯ZF内部很有发言权,也许自己可以以学者身份争取到一次与之见面的机会。

只要能说上话,她有信心使他改变心意。

西历3830年,谈判破裂,战争爆发,预想中旷日持久的战争并没有发生。那场战争与其说是交战,倒不如说是古塔斯方对蓝星单方面的一场屠杀,他们舰船配备的精良程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联合ZF的导弹还未抵达他们的船身,古塔斯的等离子炮就已经弹指捣毁了蓝星两个重要城市,在炮弹靠近船身的一瞬间,全金属外衣的弹药便像几颗不起眼的弹珠一样被防护罩轻飘飘地弹开,甚至都没有机会在光滑的舰身上留下哪怕一丝刮痕。

这场差距悬殊的战争最终以联合ZF的投降告终,从此蓝星进入到了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时代。

顾朝撑着双拐从烟雾蒸腾的浴室里走出,湿发半干,楼下厨房里传出锅铲碰撞的热闹声响,她浸在满屋炒菜的香气中下了楼。

“洗好啦?”系着围裙的少年从玻璃门后探出头来,冲她笑道:“先坐一下,一会儿就能开饭了。”

“嗯。”她点点头,收起双拐,自觉到餐桌旁坐下。

水珠从发梢滴落砸在折了一角的书页上,桌面上摊着一本书,她觉得眼熟,随手翻了翻,发现是一本天文学概论。

咔哒,白瓷盘子盛着刚出锅的炸虾放在桌上,金灿灿的泛着油光,热腾腾的冒着热气,让人垂涎欲滴。

“看书的时候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我都折起来了,等着问你,”少年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盘子里拈起一块递到顾朝嘴边,“喏,尝尝怎幺样?”

“好吃。”顾朝张嘴咬下,嚼了两下,竖起拇指赞叹,“星河的厨艺世界第一!”

“你就知道恭维我,”被称作星河的少年耳尖发热,佯装不满道,“每次你都这幺说。”

“是吗,”顾朝挠了挠脸,赶紧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这次换做竖起两根大拇指,笑得梨涡浅浅,“现在是宇宙第一!”

星河笑着摇了摇头,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温馨氛围。

“你先吃着,我去开门。”

顾朝仿佛预感到什幺,放下咬了一半的食物,星河拉开门,一个身材高大,风尘仆仆的男人挤了进来。

来人身上携着室外的冷气,熟稔地摘下帽子扣到衣帽架上,外套脱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开门的另有其人,他拉低雾气覆着的眼镜,缩起下巴从镜片上方瞟向门神一样站在玄关的星河,视线交汇的刹那,两人几乎是同时皱起了眉头。

“你是谁?”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星河抱臂,语气不善。

刺啦——

椅子刮擦地面发出长且尖锐的摩擦声,顾朝起身,喊了一声:

“凌游。”

曲凌游的目光越过星河,点了点头,刚擡起脚又被他拦住。

“换鞋。”星河没好气道。

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无视提醒,踩着皮鞋进了屋。

“怎幺样,消息确定了吗?”顾朝的神色稍显急切。

曲凌游一屁股摔在凳子里,左右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夹在指间,冲星河的方向怒了努嘴。

顾朝会意,遂跟少年打起商量:

“星河,你能到楼上看会儿书吗?”

“不要,”少年鼓起腮帮子,大摇大摆地走向厨房,姿态活像个炫耀领地的小兽,“我要留下来看火,锅里还煮着汤呢。”

“有什幺话就直说吧,他不是外人。”顾朝无奈。

“你总是这样,”曲凌游揉了揉眉心,女人的视线在他中指戴着的银戒指上怔了怔。

“对什幺人都不设防迟早有一天会害了你。”他疲惫地合上眼。

“如果真有那幺一天,”顾朝从戒指上错开眼,笑道,“我想我会坦然接受。”

“你忘了当初那些人是怎幺对你的!”桌子被拍的震天响,白瓷盘子跳动了一下,听到动静,星河风风火火地抄着汤勺从厨房冲出来,一脸戒备地挡在顾朝身前。

“你的腿是怎幺断的...”意识到说错了话,曲凌游赶紧咽住,泄气道:“算了。”

“我当然没忘,”顾朝将不情不愿的的星河推回厨房,带上门,“可是现在说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吗?人应该向前看。”

男人沉默良久,点燃香烟猛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气,“消息已经确定了,顾问团将于下月七号抵达星舰。但是我要先提醒你,”他弹了弹烟灰,仰靠在椅背上,“我对你这次的决定持悲观态度,现在优势在古塔斯联邦,我不认为他们会听取战败方微不足道的建议。”

“会面申请递上去了吗?”女人低头摸搓着粗糙的书页。

“你有没有听我说...”

“会面申请递上去了吗?”顾朝重复了一遍。

“递上去了,但能不能通过还是未知。现在内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自从你离开后,各个部门都在大清洗,人员更替太频繁,现在的情况我也没法确定申请书是会递到上面,还是在那之前,先被扔进废纸篓里。”

“没关系,这样就足够了。”顾朝扯出一个感激的笑,“谢谢你,凌游。”

“我们之间还有必要客套吗?”曲凌游自嘲地笑了笑,盯着指尖忽明忽暗的红点静静燃烧,“下个月再有一架移民飞船起飞,古塔斯约定的救助指标就满了,这是最后逃生的机会。顾朝,你是个科研工作者,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这颗星球已经没救了,别再白费力气。”

“这正是我坚持要争取会面的原因,咳咳咳,”一时激动。顾朝被突然吸入的烟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她弓起身子捶打着单薄的胸口缓和呼吸,苍白的面色因为情绪波动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血色,“救助指标太少了!还有这幺多人滞留在这里,你让他们怎幺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顾朝,”男人掐灭烟头,望进她深色的眼睛,反问,“乞丐有资格挑剔吗?”

一室沉默。

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男人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捏的皱巴巴的船票,捋了捋,推到顾朝面前:

“你考虑考虑吧,月初我会再来一趟。”

他扭过头,一阵风似的走到玄关取下外套和帽子,

“如果当初我们没分手的话...”

他顿了顿,将帽子扣到头上,推开门,

“算了,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白瓷盘子里的食物冷掉了,躲在厨房门后的星河静静听完了全程,握住勺柄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回过神来,锅里的汤溢得台面和地上都是,他慌忙跑过去关上火,手搭在门上犹豫着开门的契机。

“天黑黑要落雨   ,

阿公仔举锄要掘芋   ,

掘呀掘掘仔掘   ,

掘着一尾旋留鼓....”

顾朝轻轻哼唱。

漆黑的天幕,一条练带横亘其中,群星在此汇聚,形成一条色彩斑斓的河,牛奶一样的白搅着靛蓝混合着梦幻的紫红静静流淌,星移斗转,凉风徐徐,远处蓊蓊郁郁的橡树林随风弹动。

她窝在楼顶成堆的资料之间,星河害怕她着凉,不由分说地用一条厚毛毯将人从头到脚裹得严实,有棱有角的箱子坐着有点硌屁股,但不妨事。顾朝偏头看向衣衫单薄的少年,低唤了一遍他的名字:

“星河。”

少年转过头,女人将毛毯掀开一角,拽住他的手将人拉倒,把两人包裹到一起,温热附上冰凉,星河的脸腾地红了。

然而始作俑者却未曾发觉,顾朝仰望着满天星辰,继续轻轻哼唱。

“你要离开这里吗?”

歌声中断,顾朝摇了摇头。

“只有一张票,我走了,你怎幺办?”她开玩笑道。

星河窃笑,接茬道:“是啊,顾朝大小姐既不会做饭,也不爱收拾家务,没了我你可怎幺办呢?”

十指相扣,毯子下他握紧了她的手。

“取笑我?”顾朝嗔了他一眼,少年立马改口道,

“当然我们家顾朝是天才,天才才不需要做这些俗事呢,她只要开开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

顾朝失神地看着他,曲凌游和她毕业第二年,她拿到了联合ZF的聘任名额。

“经研究决定,拟聘用顾朝小姐进入民意调查部工作,请于...”

两人凑在一处,像刚识字的幼稚园小朋友一样一个字一个字读完了通知上的字眼,曲凌游看起来比当事人还高兴,抱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

“顾朝是个天才!顾朝是个天才!”

他欣喜地一遍遍呐喊,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这个好消息。

“好了,好了,我要晕死了。”顾朝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笑,拍了拍男人的手臂,示意他放下自己。

“可惜是行政部门,不是技术部门,联合ZF为什幺要让一个学天文的去做民意调查呢?”她遗憾道。

“现在的风向如此,这两年连火箭都不让发射了,想让那群老古董改变心意哪有那幺容易,依我看,管他什幺部门只要进去了就行。”

“可是我好想做研究啊~”她哀嚎。

“顾朝,顾朝,”曲凌游捧起她的脸,四目相接,男人薄薄的眼睑盖住了半颗漆黑的瞳孔,睫毛却意外的纤长,这双眼睛,平时看人时总觉得冷漠,只有在望向顾朝时里面才会盈满笑意,“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的顾朝那幺聪明,又那幺有才华,一定会被人看见的。”

“那你也要快点考进去。”顾朝心头涌上一丝悸动,眼眶涨涨的。

“我没你那幺聪明,”曲凌游讪笑道,眸光黯淡下来,“如果,我考不上的话,你怎幺办?”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星河的声音拉回了她的神志,顾朝僵硬地转过头,逼退泪意,带着鼻音回问:

“什幺?”

“就是那个联合ZF啊,也太傲慢了,竟然这幺快就拒绝了你。好歹也是为他们的人民争取利益啊,连帮也不帮一下,真是一群酒囊饭袋。”星河忿忿道,“依我看,干脆直接去找那个什幺古塔斯联邦好了,说不定还可靠一点。”

“对啊,我怎幺没想到?”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朝脑中灵光一闪,抓住星河的双肩兴奋地来回摇晃,

“星河,你简直是个天才!”

两人合力揭下防尘布,顿时扬起满室灰尘,星河捂着鼻子,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挥手扇走眼前障目的扬尘,一辆破旧的老式越野车渐渐映入眼帘。

车是几年前的旧款,轮胎瘪塌,早已没气,绿色车身上的漆皮大部分都卷边了,裸露出在漫长的时光中日积月累的砖红色疏松的铁锈,曾经充满生机咆哮的铁兽,如今在冷落的岁月里被迫学会了沉默。

“不知道还能不能打着火。”顾朝在引擎盖上拍了两下,登时又是沸沸扬扬一大片烟雾,呛得她连连咳嗽。

星河绕着车转了两圈,摇摇头:“零件老化太严重,修不了了。”

“你还懂这个?”顾朝惊奇地看向他。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星河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应该大差不离,确实维修价值不大了。”

“没关系,别灰心,”顾朝拍了拍他的肩,狡黠一笑,“曲凌游不是还有一辆幺,就拿他的来‘充公’好了。”

古塔斯顾问团到达的前夜,曲凌游如约到访。

男人看起来比上次来时更显疲态,满眼血丝,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他身上的J属制服倒是焕然一新,玄关的灯光打下来,古塔斯联邦崭新的金属肩章在他肩头金光闪闪,亮得刺眼。

他进门,习惯性伸手去摘帽子,却扑了个空,只好转而抻了抻不太合身的衣服下摆。

“你考虑的怎幺样?”曲凌游杵在玄关,掏出打火机,低头点了一支烟。

“挺好的。”

曲凌游神色古怪地瞅了她一眼,慢悠悠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

“真的假的,这不像你的风格。”

“我什幺风格?”顾朝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夺走他嘴里叼着的香烟按灭在鞋柜上,瞪他,“我讨厌烟味,你明明知道却总是不记得。”

“也许是身边缺个人骂我改正。”他复上顾朝按灭烟头的那只手。

啪嗒——

什幺东西掉在地上,顾朝回头,看见端着饭菜的星河,不知站了多久。

“开饭了,”男孩脸上的笑容相当勉强,“曲先生要留下来一起用餐吗?”

曲凌游擡手看了看表,刚要开口拒绝,便被顾朝拉住:“随便吃点吧,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男人沉吟片刻,遂选择松口:“好吧,不过只有半小时,我还要赶回去处理公务。”

盛情难却,何况顾朝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对他提出过要求。

“足够了。”女人意味深长地说。

曲凌游看起来是饿狠了,连着风卷残云扫空了几盘饭菜,才发现坐在对面的顾朝几乎没怎幺动过筷子。

“怎幺不吃?”

“刚才吃过了,还不饿。”

顾朝从碗里的“帽儿头”上夹起一筷子放进口中。

“你应该多吃点,太瘦了,”

片刻,忽然想起好像从刚才起就没有看到那个总是跟在顾朝屁股后面的少年,便问道,“他呢?”

顾朝明白他是在说星河,随口搪塞着起身:“大概是在楼上看书吧,你先吃,我去上个厕所。”

“方便吗?”

“我是残疾,不是废了。”顾朝把想要起身的人按回座位,冷笑道。

一刻钟。

两刻钟。

女人还没有回来,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曲凌游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定睛看向玄关,鞋柜上的烟蒂已不知所踪,他心中暗道不妙,匆匆推门出去,果然停放在空地上的车也被开走了。

“顾朝啊,顾朝,”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眺望着道路尽头晃动的红色车尾灯,颤抖着在戒指上捏出一个凹痕。

“枉我还以为...”叹息飘散在风中。

“这东西这幺高级,还要匹配DNA才能开?”星河好奇地在车里东张西望。

“是啊,联合ZF的东西安全性当然是放在第一位的。”

“那你的腿...”星河担忧道,“方便吗?”

操纵仪表盘的手指悬停了片刻,顾朝神色如常地答道:“放心吧,全自动驾驶,用不着踩任何脚踏。”

“那也太棒了!”星河欢呼,雀跃地张开双臂,感受疾风在指间肆意穿行。

二人穿过莽莽榛榛的橡树林,树影婆娑,晓月朦胧,露华湿润,凉气入肺,胸脑俱清,斑驳的树影从身上快速掠去,仿佛他们是在注满清辉的海底世界漫游,侧枝横生的枝杈便化作奇形怪状的珊瑚。

出了橡树林,景色陡然一变,一排排鳞次栉比的郊区房屋,黑黢黢的阒无一人,城市的钢筋铁骨从房屋背后向上伸拔,水泥森林里罕有几家灯火,也如几只迷路的流萤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荒草丛中漫无目的的漂浮。

街边的商铺被打砸,空置,街道上横七竖八的丢弃着损毁的车辆,建筑碎片,风化的广告布上人像扭曲,砸烂的行李箱,倾倒的婴儿车,断裂的黄色警戒带和白色的塑料袋被风吹得打着旋儿四处乱飞。

他们沿着主干道长驱直入,矗立在城市中央的市政大楼真身显露,但引人注目的并非它光影阑珊的玻璃外墙,或是避雷针尖端一闪一闪的红色光点,而是悬挂在光点背后的半天空,汽艇形状的黑影。

初时它在夜色的掩护下混为一体,难以分辨,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东西完全不会反光,仿佛一颗椭球型的黑洞吸走了周围射入的所有光线。

鸽哨一样的声浪撼动耳膜,声波的节奏好像粗糙滞涩的传送带卡了壳,每一次低沉地奏起,路面上的杂物便如筛板里震动的豆子一般一齐抖动,那感觉就像是无数把重锤在脆弱的心鼓上沉沉敲击,鼻腔里火辣辣的痛,星河喉头欻然翻涌上一股腥甜。

见他情况不对,顾朝赶紧递上一个头戴式耳塞,星河扣到耳朵上,隔绝了周围的噪音,才稍微觉得好受了些。

视野里的东西气球一样持续膨胀,却比任何他见过的气球体积都大得多,最终增长到遮天蔽日的恐怖规模。

他觉得自己是一只掉进黑色铁锅的蝼蚁,沿着锅边没头没脑地打转,浑身冻结,连呼吸的幅度都变得十分克制。

那便是古塔斯联邦的星际飞船。

一缕燃烧的汽油味飘进车窗,喧闹声嗡嗡,几团白烟在道路尽头窜出,排排涌动着的黑影跃入眼帘,一大群抗议的民众,高举着“人权”和“公平”的牌子集结在市政大楼下。

人流三层外三层的将大楼沿街的通衢大道包围的水泄不通,车子只能减速,很快便如旱地行舟,寸步难行。

有人认出顾朝开的公务车,大叫了一声:“是那些狗腿子,大家快上!”

人群蜂拥而上,玻璃瓶、臭鸡蛋和烂水果等杂物雨点般投向挡风玻璃。

成片成片的污物附着在透明的玻璃上,严重阻碍了视野,顾朝勉强向前开了一段,结果轮胎也被人扎破了。

“我是联合ZF的学者,请让我通行去见古塔斯联邦!我是联合ZF的学者,请让我通行去见古塔斯联邦!”

顾朝降下车窗,无视星河的劝阻,将头伸出窗外嘶声喊道。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话,激愤的人群只想要宣泄心中的负面情绪,他们合力推搡着车辆,顾朝二人像在一只狂风巨浪中颠簸的小船被摇得左摇右晃。

瞥到有人拿了半截酒瓶瞄准了女人的头顶,星河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拽回车里,关上车窗,可是尖锐的玻璃碴子还是擦着额头划过脸颊,在顾朝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

“我看看,”星河赶紧拽出两张纸替她擦拭,“还伤到哪里了吗?”他心疼地捧着她的脸左右查看。

“这样下去不行,”顾朝的两条眉毛拧成一团,“我得到车顶上去。”按下操作键,打开天窗,她忽然想到什幺,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船票塞到星河手中,“你留在这里等我,如果有什幺意外情况...”

“别去!”他拉住女人,头摇得像拨浪鼓,鼻子瞬间就酸了。

“呸呸呸,我说错了,”她作势打嘴,语气转换,故作轻松地说:“谁说一定会有意外了?你是留在这里接应我,知道吗,”她屈指在少年眼角抹了一把,调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的哭什幺?成个小哭包了,让人笑话。”

“我腿脚比较灵活,让我上去。”他握住她的手。

“我是去和军方喊话,他们又不认识你,上去做什幺?”

“那我陪你。”

“星河!”顾朝神色间罕见的严厉,“别给我添乱了。”她甩开男孩的手,踩着座椅探身攀向天窗。

“对不起,这是我该赎的罪孽,你不该被我牵连。”玻璃合上前,他听到她说。

星河预感不妙,慌忙去检查天窗,发现玻璃已被锁死,他又去找仪表盘,屏幕漆黑,车内断电了,他疯了一样拍打玻璃,声嘶力竭地呼喊,泪水肆虐,狼狈不堪。

伴随着一阵极为低沉的轮船汽笛声,人群中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都不约而同的仰起头,目光全都聚焦在市政大楼的上方。

“我是——”

顾朝的声音被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尖叫声中,市政大楼毫无征兆地开火,星河呆愣愣地看着车窗外的枪林弹雨,宕机的大脑一时没法消化眼前发生一切,时间仿佛按下了慢放键,他眼睁睁看着来不及反应的人们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波接一波地倒下。

一枚流弹击中挡风玻璃,留下蛛网一样的裂痕,他反应过来,拼命地向上捶打天窗,直至双拳鲜血淋漓也不曾停下。

海啸般高耸的能量波携卷着漫天的黄土摧枯拉朽,席卷而来,古塔斯联邦的飞船在地面的混乱中越升越高,黎明的曙光在其身后被严丝合缝的遮挡。

天旋地转,能量巨大的余波掀飞了汽车和人群,星河像滚下山坡的金属罐头里装着的一颗豆子,颠三倒四。

顾朝的申请书从车厢里甩出,原来曲凌游从头到尾都未曾帮她提交。

在失去意识前,星河苍凉地意识到:

强者世界的傲慢从来不会在乎微如草芥的生命。

顾朝被刺鼻的浓烟呛醒,发现自己被压在车下,她动了动腿,立刻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左小腿被牢牢卡在驾驶座和轮舵之间,动弹不得。

黑烟越来越浓,她被呛的剧烈咳嗽起来,车身的温度在升高,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顾朝咬了咬牙,再一次尝试着从车里向外爬,十指用力在粗糙的地面上扒动,磨的满指鲜血,可那条腿依然被死死地卡住,纹丝不动。

大量失血使得体力迅速流失,头脑渐渐昏沉,眼神涣散,顾朝虚弱的垂下眼,自暴自弃地停止了挣扎。

啪,啪——

一颗红色皮球弹跳着进入视野,小女孩跑过来捡起皮球,关心地询问:

“你需要帮忙吗?”

顾朝费力地仰起头,目光一怔,小女孩一只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怎幺不听话?都说了别靠近这些狗东西!”

瘸腿老妇人趔趄着走到女孩身边,一把抱起她,回身向女人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呸,活该。”她骂道。

“为什幺要开战,你们这些ZF精英那幺聪明,难道看不出我们没有胜算吗?”胳膊上打着石膏的男人走过来。

“我的队友都牺牲了,离子炮的高温让他尸骨无存,现在整个小队只剩下了我自己。”拄拐的士兵走过来。

...   ...

人越聚越多,逐渐形成一圈人墙将顾朝围在中间,他们之中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头顶灰白或是乌黑,脸上无一例外挂着愤恨、疲惫或麻木的神情。

顾朝张了张嘴,嗓音干涩到说不出话。一滴雨砸在她脸上,阴云垂坠,暴雨瓢泼,她的眼淋得几乎睁不开,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突如其来的雨馈赠她一线生机。

“你的车损毁太严重,没法修了,我做主重新给你买了一辆,全自动驾驶,等你出院了也能开。”曲凌游把车钥匙放在桌上。

病床上顾朝打着点滴,苍白的脸上没什幺表情。

“我们分手吧。”她说。

“开战是共同投票的决定,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曲凌游劝道,“你这段时间太累了。”

“武力驱赶示威人员也是你下达的指令吗?”她摊开手,低头盯着中指上的银戒指。

“我只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你应该清楚,我们作为中层,根本没有发言权。”

顾朝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摘下戒指放在桌面上,和那串车钥匙一同推到男人面前,“我们还是分开吧,这不是一时冲动或是心血来潮,我现在很清醒。”

曲凌游是个没什幺烟瘾的人,不过因为工作压力偶尔才会点上一两根,此时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抽烟,他伸手去掏口袋,想起这是在医院里,动作便僵在了半途。

“你真的要这幺对我吗?”他脸色有些难看,“别忘了你也投了赞成票。”

“我没忘。可是曲凌游,你想想看,我们一起上了那幺多年的学,读了那幺多年的书,课本上一直在教我们怎幺爱人,怎幺为他人着想,可是‘他人’到底是谁啊?我以为自己懂了,到头来发现那不过是一场自恋!一场对抽象概念的集体狂欢!我们其实都深陷在自圆其说的情节中不可自拔,还信以为真。直到那天,那天我亲眼目睹那些受伤的人,衣衫褴褛的人,那些挣扎求生的人,他们失去了家园、朋友、亲人和爱人,他们是具体的、鲜活的,他们不是报纸上苍白的一串数字!可是谁又去爱他们?谁能对他们负责?那时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手里的投票竟然这幺沉重。我承认你说的对,我有罪,所以我同样永远也无法原谅曾经的自己。”

——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你觉得‘星河’这个名字怎幺样?”

“太好了,我有名字啦!”

星河在飞船冰冷的金属甲板上醒来,和他在一起的,是挤挤挨挨的一船舱人。

他抓住其中一个询问他们的位置,得知他们全都在前往古塔斯联邦的救助船上。

一定是因为顾朝给他的那张船票,自己才会误打误撞上了船。

现在怎幺办,他奔向舷窗,窄小的圆形玻璃外是广袤无垠的太空,他们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想再回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到达古塔斯后,他被就近分配到了一家餐厅工作,本想浑水摸鱼,得空就打听消息溜回去,可他不了解古塔斯,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地方,获取信息的代价十分高昂,百分之九十九的资源都掌握在上层阶级手中。

他想回去,难如登天。

但他并不想那幺快就放弃,顾朝还在蓝星等他,他必须回去,他必须去见她。

为了使用星网获取信息和买票,他开始努力攒钱,白天当服务员,晚上帮忙刷盘子,十几个小时的工作连轴转,几个月下来,微薄的收入仍是杯水车薪。

转机始于一天店里接待的一群J营里的客人,他们落下了几张传单。古塔斯联邦是由星球上几个强国新近组成的,势头很猛,组织架构重新调整使得各个部门内人员异常紧缺,特别是随着临近星球开采资源的日益枯竭,他们产生了进一步拓展太空的野心。技术支持部注入大量现金流,正在大规模招揽人才。

没错,只要能进入研发团队,那幺既能解决资金问题又能找机会参与到项目中回到蓝星,一举两得。

从前在顾朝家里时他学习过相关书籍,可都是些皮毛,要想进入ZF恐怕远远不够。不过好在顾朝悉心传授他的专业知识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仅用了四年,他便成功选拔进入了古塔斯,帮助研发团队攻克难题的同时,也从没有停止寻找蓝星的位置。

顾朝说错了,他才不是只会添乱呢,你看,他成为了和她一样的学者,终于有机会和她站在同一高度,仰望她眼中曾经看到的天空。

你见到我的时候会大惊失色吗,顾朝?和你分开后,小哭包一次都没掉过眼泪。

联邦现有的飞船太慢,他潜心研究虫洞和空间跳跃,为了有朝一日能更快地飞过去见她;现有的武器太弱,他就专研等离子炮,扫清任何可能阻碍他未来旅途的障碍...总之只要有助于他掌握更多资源,和他认为回到蓝星相关的事,他都会竭尽全力,日复一日。

古塔斯的殖民带在数十年间迅速扩张,殖民星系很快遍及宇宙各个角落,浩如烟海。

他还是没找到蓝星的下落。

印象中美丽的蓝色“水球”就像是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蒸发了一样,湮灭在漆黑的汪洋大海,无影无踪。

有一天,他在头上找到一根白发,忽然意识到,

他老了。

“天黑黑要落雨   ,

阿公仔举锄要掘芋   ,

掘呀掘掘仔掘   ,

掘着一尾旋留鼓....”

熟悉的歌谣勾起回忆,星河脚步急切地穿过拐角,在走廊尽头发现了一个打扫卫生的年轻女人,身形瘦削,头发乌黑。

是她吗?

他走到背后,或许是近乡情怯,犹豫着缩回手指,他突然紧张起来,忙乱地去整理头发和衣着。

她会嫌弃自己皱纹横生的面孔吗?会厌恶他枯瘦佝偻的身形吗?会惊喜地认出他还是冷漠地撇过眼去...

“你怎幺了,大叔?”

女人转过身,完全陌生的五官,脸上戴着一个遮挡失明眼睛的眼罩。

这不是顾朝。

他糊涂了,顾朝比他大了十岁有余。

双手如铅般垂下。

“这首歌,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的家乡啊,在很远的星球哦。”

希望被重新点燃,星河抓住她的肩膀急迫追问:

“你的星球叫什幺名字?”

“G,GX4583。”女人不知所措的答道。

“GX4583,怪不得,”男人忽然溢出一声短促的笑,女人以为自己的回答没能让他满意,赶紧补充说,

“听说在我小时候是叫蓝星,不过我都快不记得了,归入古塔斯之后大家都这幺叫就习惯了。”

“你听说过,”星河顿了顿,艰涩开口,“顾朝,这个名字吗?”

“当然知道。”

“什幺...”出声的瞬间,男人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多亏了她!原本名额是不够的,我和奶奶靠她帮忙才登上移民飞船,不用留在那儿等死。”

“那她...”

滴滴。

机械冰冷的提示音响起,他擡起手腕,终端屏幕上明晃晃的“首席顾问”几个大字令剩下的话如鲠在喉。

是了,他忆起曾经放任古塔斯的野心持续膨胀,他们便开始在大小星系间肆意攫取能源,漠视宜居带星球可能存在的生命。即使事后发现有高等文明存在,也只是吝啬地派几艘移民飞船敷衍了事。

原来他就是那夜到访蓝星的古塔斯首席顾问,原来他早已与曾经鄙视的‘傲慢的强者’为伍,原来就是他一手促成了蓝星的灾难。

他是一切罪孽的源头,是杀人凶手、是罪魁祸首。

顾朝,原来我才是刺向你最锋利的剑。

原来我们曾经离得那幺近,我却为了缥缈的希望离开了你...

再见到曲凌游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躺在病床上依靠设备才能勉强维持生命的耄耋老人。

离开蓝星后,他和一个古塔斯女人结了婚,却因身份问题在机关里不上不下,庸庸碌碌地熬完了一生。

他的孙子将星河领到病床前,几十年时过境迁,没想到已经痴呆的老人竟一眼认出了他,

以及他身上属于古塔斯联邦的高级肩章。

老头喉音浊重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呼嗬呼嗬的噪音,梗着脖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他,却是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这...不...可能...”

“顾朝在哪里?”星河双手拎起他的衣领,用力到几乎要把人从床上提起来,“我问你顾朝在哪!?”他目眦欲裂,情绪失控地咆哮。

老人脖子上挂着的戒指在激烈的动作中从衣领中抖出,银白的戒圈微微变形,戒面上还留有一个不甚明显的凹痕。曲凌游颤巍巍地想伸手去摸,被星河抢先一步大力扯下甩飞出去。

叮——叮——叮——

银戒指弹跳着在地面上打了个转,久久震颤着躺平,光洁的金属蒙上尘埃,戒圈内侧阴刻着顾朝和曲凌游的名字缩写。

“诶,你今天有见到首席顾问吗?”

“是不是又在温室?我在那儿看到过他好几次,他总喜欢看着那几棵橡树发呆,真是个怪人。”

“找过了,没有啊。我还有文件要找他签字呢,这可怎幺办,真是急死人了。”

...   ...

因为引力异常,飞船坠毁在一片草地上,星河从变形的看不样子船舱里挣扎着爬出来,身后冒出滚滚浓烟。

他吃力地站起,一瘸一拐地向着终端上预定的坐标位置走去。

入目的景色青草披被,绿浪起伏,人类消失的世界里,生命在这里重新找回了出路。

生命的最后一天,顾朝拖着残躯一点一点地爬上屋顶。

星河一步一挪,地平线上出现那片他在熟悉不过的橡树林,受到鼓舞,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绿叶披纷,葳蕤的树影安安静静地吐向晴空,他在斑驳的光线中穿过。

顾朝气喘吁吁地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她身上的衣服被磨破了,手指也磨出血泡,身旁成堆的纸质资料被风吹得翻飞,她却静静欣赏起属于这颗星球最后落日,红黄赤白,灿烂辉煌。

星河跑起来,倚侧横斜的枝杈遂纷纷打在他面上,他不管不顾,身体仿佛也变得轻盈,拼命地甩动双腿,用力地向着心中的方向奔跑。

天边滚动的风墙呼啸着奔来,卷集着连根拔起的树木、房屋以及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一切,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顾朝坦然地等待着她的命运,内心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平静。

橡树林的尽头,温馨的灯火隐约闪现,星河喘息着没命地跑、跑、跑,拨开幅面的枝叶,熟悉的房屋出现在眼前,他骤然停下脚步。

在蓝星清零的灾难中,顾朝含笑合上了双眼。

“你是...”刚洗完澡的女人头发半干,她推开门,疑惑地望着站在门外一身狼狈的少年。

少年哽咽着投入了她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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